薛景闲回到他那处偏僻别院,在长廊上走着,边走边冷声问:“二皇子为什么会出现在画舫楼?”
罗低声道:“应当是三皇子几次三番抓主家的事他知道了,主子上次在画舫楼附近替他杀了那么多人,动静不小,能尽力处了还是漏出了一点风声,他才微服画舫楼查探一二,看看能不能找到主家。”
“我倒是觉得没那么复杂,”薛景闲在罗疑『惑』的眼神里道,“他单纯是为了膈应萧承尧,给他添堵。”
罗愣了愣道:“也是,萧承允不缺钱。”
二皇子萧承允和三皇子萧承尧一长一嫡,一文一武,三皇子萧承尧母家煊赫,手握部分兵权,缺钱。
萧承允不一样,皇家最讲究制衡之术,老皇帝能也知晓,一般人牵制不住他的三儿子,自己还没死就能坐不住龙椅,也不知道该是清醒还是糊涂,几乎把整个吏部交给了二皇子萧承允。
萧承允朝党羽颇多不,还有不少都在各地当官,俗话三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个个富得流油,免不了暗孝敬他。
些还只是一部分,卖官鬻爵、科考任免考核受贿……
薛景闲暗摇头。
萧承允的财力,绝不至于惦记主家。
他转念又想到了方才主家一下子就认出了二皇子。
也不知道二皇子么有钱,且都是见不得人的钱,那个坏人有没有帮他洗过钱?
罗道:“就为了膈应三皇子,未免有些儿戏?”
薛景闲摇头,语气玩味:“看过富贵人家的两个小儿抢东西么?”
罗道:“还请主子指点。”
薛景闲一笑:“珍宝早玩腻了,弃如敝履,一个破布娃娃,只要有人抢,就好玩。”
“属下白了,”罗忽然想到了什么,“难怪他们不肯放过区区一个江熙沉,原也是道。”
薛景闲道:“江熙沉也是个身不己的怜人,他们的游戏没玩完,他就只能陪他们玩。”
罗恍然:“难怪主子不和他计较。”
罗想着他那副相貌,下有些同情惋惜他的遭遇:“那他论嫁给谁,都会招二位记恨的,眼下老皇帝还在,他家倒不至于飞横祸,日后二位哪个上位,都会叫他家好看的,毕竟都不是胸宽广的主,他为何不干脆咬咬牙赌一把,两个里挑一个嫁了?那好歹有飞黄腾达的能。”
罗实在不解,在他看,嫁给萧承允和萧承尧外的旁人疑是下下策,几乎就是拖延了遭难的时间饮鸩止渴,根本没有从根解决问题。
薛景闲摇头:“错了,谁也不会真正拥有布娃娃的,一方短暂拥有沾沾自喜、一方得不到有不甘的结局,就是那个得不到的偷偷想办法毁掉,谁也别想好。”
罗下一惊。
“谁也不选,胡『乱』嫁了,只是得罪,日方长,只要他家等到一个机会,未必不能翻身,他真两个里主动挑了一个嫁,很容易暴毙的。”
那两个字薛景闲得轻飘飘的,像是司空见惯,的确,京城里每“暴毙”的多了去。
罗才全回过劲儿,过了一会儿道:“那他死局,属下倒是有个完美解法。”
薛景闲瞥了他一眼:“我娶他。”
罗愣了愣,哈哈大笑。
薛景闲语气干脆利落:“不能。”
罗道:“主子一点都不怜香惜玉。”
薛景闲道:“罗,狠或许会对不起一些人,软大多数时候会对不起更多人,我能为他做的,举手之劳尽力为之,我不会因为他影响一些更重要的人和事。”
“属下白。”
了一会儿话,薛景闲有些唇干,儿已经很偏僻了,在院子最深处,四周树木葱郁,亭子掩映,人迹罕到,近处是一处亭子,罗还有杂事要禀报,薛景闲索『性』爬上去坐下,边倒茶边听他。
他低着头,茶倒了半杯,瞥见靴尖处石台底下缝隙里卡着的两根细线,怔了下,弯下腰,长指捻起。
罗没等到主子应声,抬头看去。
薛景闲拨过拨过去看,『揉』捏了下,一根是金丝,一根是普通绣线。
“罗,过看。”
罗也过看:“是不是谁衣服勾着了。”
薛景闲:“一群大老爷们谁用金丝?”
罗汗颜,的确,要不是主子管,他们在岷州自惯了,又都是光棍,个个不修边幅得很,恨不得光个膀子。
丫头不大能,府里统共也没俩丫头。
罗不为意道:“主子也别太紧张,是不是哪位大人过,勾到了?”
薛景闲侧目看他:“他们出逛,不知会我?”
“属下糊涂。”罗自知失言。
主子和那些大人的关系并没表面上那么莫逆。
毕竟世道,除了自己,没人信得过,手足尚且为利残杀,更何况只是种老师的连带关系?主子长在岷州,见面尚且人隔肚皮,更何况隔着千山万水幽幽数十载?
主子惯于粉饰太平,其实如镜,该尽的力尽,该利用的利用,情尽七分,存三分杀招,备不时之需。
情分是情分,若越俎代庖没知会他就逛了他府邸,便是自己毁了情分要勾起他的疑虑了。
罗忽得想起什么:“是不是那主家……他衣服勾到了?”
薛景闲也忽得想起,那他和主家在儿坐了坐。
薛景闲道:“两日在府暗盘查下,别打草惊蛇,我去问问他。”
罗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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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的。”江熙沉从腰上解下荷包,拉开朱红绳带,将两根绣线轻轻捻出,拉过薛景闲的手,小翼翼地塞进了他手里,弯起了他的手指要他拢着,生怕两根头发丝一般细小的丝线被风吹跑了。
搭在自己手上的手撤开,薛景闲回神,道:“怎么还要拿回去看?自己用没用过一眼还分辨不出?”
江熙沉轻飘飘地瞥他一眼:“我从不用金丝,又土又重。”
“……”薛景闲怔了下,瞥他袖在日光下熠熠生辉的图纹样式,“那……”
江熙沉拨起袖:“是浮光线,丝线浸泡在金水里,之后外面染了一层金粉,里面还是普通轻盈的丝线,根是纯粹的金丝。”
“……是我孤陋寡闻了,”薛景闲道,“那一眼就知道不是的,为什么问我要走?”
他得及,端起茶就要灌一,江熙沉微不察地扬了下嘴角:“宫里的。”
薛景闲猛地呛了一下,默了一会儿:“何见得?就凭一根金丝?”
江熙沉摇头,撂下茶盏:“是因为根绣线。”
薛景闲顺着他的手指的方,看了另一根他并不太指望的普通绣线,它是翠竹『色』的,带一点草木青。
江熙沉道:“我叫了布铺的老板过问了问,他分辨再三,是熙州锦的丝线。”
“熙州锦”三个字一出,薛景闲脸『色』骤沉:“每进贡匹数不足一手之数的熙州锦?!”
他的布铺老板,肯定不是一般布铺,管进贡的都有能。
“对,”江熙沉瞥了他一眼,“快五月份了,熙州锦和之前给的清州茶庄的贡茶,差不多是同一时间入宫的,半个月便做成了衣服或是饰物,还敢堂而皇之地穿戴在身上……”
江熙沉顿了顿,别有深意地一笑:“觉得普之下,能有几个人?”
薛景闲没好气看他:“别幸灾乐祸了。”
事情严重,他并没如江熙沉意料的如临大敌,直接道:“确点。”
江熙沉微讶扬眉,歪头看他:“就知道我知道了?”
薛景闲唇角弯起,没好气抬眼看他:“要什么?”
“没想好,先欠着,”江熙沉气定神闲地坐回去,撇了撇茶上浮沫,“二皇子。”
薛景闲眸光骤冷。
江熙沉神『色』微讶:“看上去好像并不惊讶?”
薛景闲从果盘里拿了个柑橘,剥了起:“他之前暗联络过我,我对他有了解,是他的话,不奇怪。”
江熙沉“哦”了一声:“图什么?”
薛景闲玩味一笑:“让我当他的狗呗,还能是什么?”
江熙沉恍然。二皇子萧承允和三皇子萧承尧一文一武,二皇子钱财在手,比之萧承尧输了兵力,竟是打上了岷州“山匪”的主意。
薛景闲道:“许我事成之后封侯拜相。”
江熙沉稍抬起眉:“事成?”
薛景闲睨他,似笑非笑。
一阵短暂又微妙的沉默,江熙沉也跟着似笑非笑:“今日没带剑?我脖子倒是时时刻刻带着呢。”
薛景闲气笑了:“怎么么记仇?就不能记点好的?我就没对好的时候么?”
江熙沉手一顿,语调倒是如常:“商贾薄幸,我只记坏不记好。”
“哦,”薛景闲叹了一声,对答案丝毫不意外,“那我得换着方儿欺负。”
江熙沉垂下眼帘,又回正题:“到底是怎么想的?旁人总想着,二皇子三皇子,非此即彼,总要选一个的。”
“我没怎么想,”薛景闲漫不经道,“与虎谋皮,就是得道升了,繁华煊赫也只是一时的,他能借的刀杀别人,当然也能借别人的刀杀,永宁日。”
“不与虎谋皮,”江熙沉似笑非笑,“难道想造反不成?”
二字轻而易举地就从他嘴里出了,薛景闲道他真是胆大妄为,“怎么,想造反?”
江熙沉当然知晓他是在试探,他们虽见面日短,有多的合作交情,照不宣地将有为的本当成了禁忌,避而不谈,如今意触及:“我不想。”
主家否定地干脆利落,薛景闲唇角笑意耐人寻味:“真话假话?”
江熙沉轻飘飘地和他对上视线:“难道期待是假话?想?不然落草为寇做什么?”
薛景闲不假思索:“我也不想。”
江熙沉:“真话假话?”
薛景闲暗笑了,他是又原封不动地还给他了:“我知道谁有个都不会承认,我是真的不想。”
江熙沉将信将疑。
实话,他到现在都捉『摸』不透眼前人,他深沉,弯弯绕绕多,他有时候又坦率得超乎想象,他疑重时不真威胁假戏弄地发难,他有时候又主动、有魄力到超过他往认识的任何人。
他身上有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没拖着他,让他优柔寡断,反而让他进退得宜。
“那……”
薛景闲懒洋洋道:“求自保,世道已经『逼』得人像个反贼才能自保,护他人虞了。”
江熙沉稍有些怔然。
他身在其,才白他句宛若推诿的话,到底有多少情真意切的感叹。
感同身受。
坏人升官发财,好人朝不保夕,好人只有比坏人看上去更像坏人,才能如鱼得水。
若他没有谎,那居然是志同道合之人。
若是假成婚,也不至于因本不同分道扬镳,甚至反目成仇。
“俗话,”薛景闲将手拨好的柑橘递给江熙沉,“文官衣绣禽,武官袍纹兽,为护爱之人虞,在下愿化身衣冠禽兽。”
江熙沉回神,看着那个在句话里递过、剥得完美缺的柑橘,莫名跳得快了一瞬,一阵短暂的沉默,江熙沉淡然接过,睨了他一眼:“没有句俗话。”
薛景闲愣了下,不假思索地没有,那之前不看书,也是骗他的了:“主家饱读诗书,倒是少了很多乐趣。”
江熙沉轻飘飘看他:“现在不乐?”
薛景闲愣了下,笑得更欢。他也太贼了。
江熙沉不跟他扯:“我树大招风,家贼难防啊。”
听出他言语间的幸灾乐祸,薛景闲面上虚虚实实笑了一声,眼底冷意悄然扩散。
……二皇子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经造访过他的府邸了。
江熙沉掰了一瓣橘子,塞到嘴里,咽下去才道:“自己好好查查,知道处宅子的人都有嫌疑,如果如之前,都是的人,那就肯定不是正门进的,范围很小。”
他那日从正门进,的确是守备森严,二皇子从正门进,怎么能一点风声都没有,除非里的人全部被策反了。
想想都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