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武昌大将军府,虽然只离开了区区一个半月的功夫,却让谢安感觉仿若隔世。
外诛胡虏,内安百姓,光复中原,匡扶社稷,这是谢安平生志向,终老临死之前但凡能做到一样,都不负世上走一遭了。
可这月半光景,竟诛敌十万,救民百万,这是谢安做梦都不敢奢求的。
谢安很庆幸在那面厭旗竖立之初,他就站在了旗下,那面厭旗之所以能竖起来,他参赞西军军机绝对是有首倡之功的。
遇到司马白这样一个杀伐决断而又宅心仁厚的主公,谢安自然很是珍惜的,更打算效死力扶助司马白建立不世功业。
可是除了那点首倡之功,他还有什么能拿出手的东西?
献计献策还是死战守城?都算不上吧。
文不成武不就的,甚至还闹出一个预谋兵变的大笑话,幸而司马白和裴山没有与他计较,否则即使不斩首示众,亦当驱逐出军。
谢安越发觉得自己很多余,愧于立锥厭旗之下,直到司马白亲自为大军殿后,他才意识到自己的价值。
诚然,和大军上下所有人一样,谢安也深深折服于司马白的雄才大略,可不同的是,谢安在依赖司马白的同时,仍能保持独立的眼光心境。
长久以来的习惯,让所有人,尤其是厌军老人,都盲信司马白这一回仍然必有解决之策。谢安却清楚的认识到,司马白根本不可能再次重现奇迹,那个人是下定决心要死在黄石滩了。
司马白麾下几乎清一色的武将,仗打到这个份上,武将们已经做到了他们的极限,想要扳回胜负的天平,则要靠战场之外的四两拨千斤了。
而他谢安的价值就在这里。
现在有且只有他能在战场外放下那四两秤砣,他要做王之文胆,他要救他的主公!
烈日当头,大将军府,议事厅堂门前,谢安已经站了一个时辰,人来人往忙碌如梭,却无人敢上前与他说上一句话。
北岸和南岸的关系极其微妙,能在大将军府行走办差的人都称的上是人精,若是拎不清其中三昧,那也算是白活了。
不乏有人向谢安这个前大将军府幕僚投来各式眼光,有冷眼旁观,有宽慰劝勉,也有奚落瞧笑话的。而谢安只是昂扬的立在阶前,双眼直视面前的议事厅大门,似乎宁可被烈日熬干汗血,也非得见上庾亮一眼不可。
分明只隔一扇厅门,拜帖却犹如石沉大海,庾亮是铁了心漠视黄石滩上的人自生自灭,哪怕那里有西军最后残部,有他嫡亲的三弟。
其实庾亮闭门不见也是有情可原。
司马白手里不是没有船,相反大小舟艇已经转运了近百万难民,要运送西军残部抑或保下一众将帅渡江乃是轻而易举,武昌上下必然夹道相迎。
就算不打算过江,大军据守邾城也足能撑上十天半月,到时将士们哪怕殉国了,也必然是武昌全城戴孝举国皆恸的慷慨局面。
那司马白要么据城而守,要么急趋过江,早过江早利索了。既出坚城,却又委顿不前,反而还要从捉襟见肘的江防上分割战舰,这叫什么事?!
在大将军府上下看来,司马白此举着实是胡搅蛮缠甚至无理取闹的,纯粹是挟功自傲的味道,完全置大局于不顾。
但说到底,司马白也确实有挟功自傲的资格。
武昌目前的稳定全仰仗他月半以来连战连捷,没有北岸的鏖战,别说江夏和武昌,远在大江下游的江州或许都已经易主了。
武昌太守袁乔终是不忍功臣遭受冷落,靠上前劝道:“安石还是回去吧,府公军务繁巨,无暇见你。”
谢安呵呵一笑,反问道:“回哪?”
袁乔一怔,竟被噎住了,是啊,回哪呢?
黄石滩危在旦夕,被羯赵大军吞没只在须臾之间,谢安总不能再回那里去吧!
“那一顿饭总该吃的吧,不如先去偏厅歇息,我已备下了酒宴与安石接风洗尘,府公待会忙完军务,便去和安石相敬一杯,也说不定的。”
这套敷衍应酬的官样文章原也无可厚非,谢安亦是其中老手,但现在听来满心里都是厌恶,他毫不客气回怼道:
“敢问长合侯,若是庾相千骑断后,鏖斗羯赵十万大军,长合侯可有心思饮酒?”
袁乔一番好意却被怼的无言以对,眉头一皱,便要拂袖而去,又听谢安长长一叹:“十万百姓一万六千壮士翘首以盼武昌援舟,一到夜里,十里长滩楚歌潇潇,武昌诸公敢去江边听一听么?”
袁乔神情一黯,黄石滩上歌声悲戚,便是北岸将士和百姓亦不乏有随之吟喝的,他又怎能没听过。
可这怨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