仗,不是一天打完的...
或许也只有愈老弥坚的郗鉴,才能把这句话说的风轻云淡。
众将不禁咀嚼起来,纵然不明白郗鉴究竟有何打算,但不约而同的心定神安,都道太尉何等风浪没有见过,自然早有方略应对的。太尉眼下不点破,只是时机未到罢了,且容胡虏猖獗一阵,又有何妨?
然而无奈和苦涩,只有郗鉴自己知道。
那句话其实仅说了一半,他想要说而不能说的是,仗不是一天打完的,目前相持阶段的憋屈,同接下来鏖战阶段的绝望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不错,就是绝望,对于一生戎马撑起大晋半壁江山的郗鉴来说,没有比绝望这两个字更能形容当前的局势。
综合所有掌握的消息,分析前因后果,乃至只看当前赵军的异动就能断出,武昌民变的背后黑手是羯赵无疑。
可郗鉴真的很难理解,黄石滩惨败后的羯赵朝廷,为何会如此不智的选在此时挑起争端!
武昌是大义,是名分,是切身利益,是生死攸关,一旦武昌有变,被卷进漩涡的司马氏和石氏,包括天师教,都将随波逐流身不由己。
对于石氏,既然启用苦心孤诣埋下的钉子,非得倾尽所有元气,否则不能策应武昌成果,其实即便倾尽所有,也未必就能策应到,成败当在五五分开。哪怕最后真的打破晋军封锁连接上了武昌,可那时穷尽所有的石氏,还有能力再把教民当傀儡么?还有余力压制麾下雄藩么!
对于同样已经元气大伤的司马氏,要么无法抽身而坐视东南糜烂,要么就亲自动手去将自己的腹心菁华之地打个稀巴烂。但无论哪种结果,前提都有一条,那就是豁出军伍、钱粮、丁口等等的所有国力。
至于被羯赵当枪使的教民和被教民裹挟的流民们,他们期盼的,无非是妄想做个渔夫,在两个巨人的夹缝中虎口夺食,趁隙晋赵之乱谋取立足之地。可究竟是有多么愚蠢的人,才会把羯赵和大晋看做鹬鸟和蚌壳呢?
退上一万步讲,就算天师教借势崛起于武昌,最终却也成了司马氏不死不休的对头,便连羯赵在内,也会将其视为洪水猛兽。
天师教的教义?将止于区区弹丸之地!
这样打下去,如同饮鸩止渴?结局是三输?打的越狠越拼命,越不会有一个赢家。
不打不行?越打输的越惨,还有比这更让人绝望的困局么?
如此简单明了的后果?郗鉴能看破?他不信在羯赵偌大的朝廷里?在参悟天道的天师教教众里,竟无人看破?
郗鉴甚至怀疑,是有人在同时图谋三家!
他非常好奇,究竟是什么人?竟能将天下大局把握的如此精妙?又是什么人,胆敢同时算计司马氏、石氏、天师教三家!
事实摆在眼前,漩涡已经搅起,容不得郗鉴再去长吁短叹替人不值?同羯赵这场仗,他必须避过去?必须得从这场漩涡中脱身而出。
可是看的透,做的到吗?
他到底是已经老了,已经六十九岁高龄的他,能够再次承担起力挽狂澜的重任吗?
郗鉴默默质问自己无数遍,答案都是同一个,不知道。
而不知道,大概就是不能吧。
即使是在永嘉东渡、王敦之乱、苏峻兵祸那些风雨飘摇大厦将倾的年代里,郗鉴都从未如现在这般束手无策的坐以待毙。
“事由武昌起,平需武昌平。”避开了众人,郗鉴把谢尚单独唤来,不得已交了底,“仁祖,我和你交个实底吧,武昌一日情况不明,我便一日不同羯赵大动干戈,即便最后困死在这广陵城里。”
意思很明确了,等待,避战!
淮南形势日趋危悬,多耗一日都有难测之变,可是短期内,甚至长期看,朝廷的谍枢都是指望不上的。正如谢尚所担心的,郗鉴这是要放任赵军宰割,已经准备放弃淮南诸地了。
前一刻还讳莫难测的太尉竟然怯战至斯,谢尚一时间瞠目结舌,不知该说些什么。
该说的已经都说尽了,还让他说什么!
从江至淮,每座城池每个关隘都是东军将士拿命换来的,现在一箭不放竟要拱手让贼?
郗鉴看出谢尚的失望,和声安慰道:“广陵这里有咱们,寿春有褚裒(pou)守着,合肥有何老将军坐镇,想来都不会出什么岔子。只要广陵、合肥和寿春三城在手,羯狗便过不去大江,大事尤有可为。”
寿春抵在淮水边上,东军副帅褚裒以两万前锋精锐固守,随时可以横击赵军侧翼。合肥西守中线,广陵东守底线,赵军绝不可能略过这两个钉子大举渡江。
郗鉴这话自然不假,有此三城在,别说阻止赵军渡江了,就是收复淮南失地也指日可待,可是,如果三城丢了呢?
果然,谢尚立刻反问道:“三城确实兵精粮足城高,可是一昧挨打,又能守多久呢?三月,半年,还是一年?”
眼见郗鉴沉默不答,谢尚只差泣血进谏了。
“太尉,请恕末将冒犯了,依我之见,沿江固守以待武昌之讯实乃下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