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体仁入宫之前,与韩癀,周延儒等聊过很多,最多的,就是崇祯。
但对于崇祯就这么明晃晃的考验,还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温体仁面无表情,保持着孤僻之色,抬起手,道:“陛下,阁臣,辅臣也,上体君心,下应万民。依臣今日所见,诸位阁臣,守成有余,开拓不足。”
崇祯手里端着茶杯,来了兴趣,看着他,微笑道:“守成有余,开拓不足?卿家详细说。”
温体仁躬着身,利用这点时间,定住心神,也想好了措辞,道:“陛下,以元辅为例,元辅事事顾全大局,力求平稳,原本没有错,若是早五十年,或许会是一代明相,但眼下,我大明需要的是勇于革新,披荆斩棘的首辅,并非是萧规曹随。其他阁老,与元辅相似,固然有革新之心,未必有用事之力。他们不止不会成为革新的之人,反而是阻力……”
崇祯神色不动,拿起茶杯喝茶。
不远处的曹化淳与王承恩听着温体仁的话,有些诧异。
这些话,他们曾断断续续听他们的皇爷提到过,这温体仁,居然与皇爷不谋而合了?
温体仁躬身,慢条斯理,语气平静又透着坚定,道:“从刚才的事情来看,内阁必然会想方设法的掣肘六部,这种掣肘,必然是有道理,祖法,礼法,朝廷纲纪,大明律,只要他们出手,必然占据了这些,不说六部九寺,就是陛下都将难以反驳……臣在天启七年间,看到了太多,非我大明无圣君,亦非我大明无贤臣,实则是能者下,庸者上,久而久之,朝廷靡费,国政溃败,不可收拾……”
崇祯喝了口茶,抱着吃,神色不动,心里非常忍不住的想说一句:卿家所言甚是,真是我大明贤臣!
可惜,崇祯知道这位是什么货色。
崇祯抱着茶杯,心里思考着。
温体仁虽然不是什么好货色,但他这番话是对的,是众所周知的大实话。
崇祯看着温体仁,忽的双眼微微眯起,笑着道:“卿家在朕这里编排内阁诸位阁老,就不怕传到他们耳朵里,日后在朝廷无法立足吗?”
温体仁躬着身,神色自然,道:“为臣者,上不可欺君,上不可无为,功名利禄,皆过眼云烟,非臣所愿。”
崇祯眉头不自禁的挑了下,心里暗叹,要不是早就知道,真是容易被这温体仁给骗了。
崇祯心里摇头,又暗笑。
这样的人,虽然可恨,但像温体仁这种为了权势不择手段,迫切想要上位的人,不好好利用一下,着实浪费了。
崇祯心里计较起来,朝廷里大大小小这么多事情,到底安排什么给温体仁比较合适。。温体仁躬着身,神色自然又坚定,目光看着崇祯的脚。
实则上,他心里也忐忑,紧张的等着崇祯的声音。
他这些话,主要是为了笼获崇祯的圣心,若是得不到,那他这番话,就是大祸!
“温卿家,”
等了许久声音突然响起,温体仁不自觉的躬身。
崇祯抱着茶杯,转身走进桌子,缓缓坐下。
温体仁转动方向,躬身向崇祯,神情不动,道:“臣在。”
崇祯依靠在椅子上,看着温体仁,又思忖了下,道:“你对周延儒,周卿家怎么看?”
周延儒,是举荐温体仁的人。
这个问题,出乎温体仁的预料。他对周延儒其实并不怎么了解,但他的恩师,韩癀给过评语:知时务,晓利害,趋利避害,明哲保身。
温体仁在崇祯的注视下,道:“陛下,臣与周侍郎并无过度交集,只是听闻,他文采出众,品性直率。”
他拿不准周延儒在崇祯眼里到底是什么模样,有没有露什么把柄,是以,只是‘听闻’。
崇祯看着温体仁,想到的确实他与周延儒在历史上的‘相爱相杀’。
温体仁虽然低着头,还是感觉到了崇祯的目光,心头越发没底。
这位年轻的新皇帝,让他看不透,拿不准。
崇祯余光瞥了眼曹化淳与王承恩,忽然道:“温卿家的话,朕都听见了。今天就到这里吧,年假朝休,大家都休息几天,等开朝了,咱们再议。”
温体仁脸角暗暗绷紧,抬手道:“臣告退。”
他慢慢向后退去,心里却有种说不出来的古怪。他上了这样一道奏本,将内阁内臣批的体无完肤,这位年轻的陛下,就一点反应都没有吗?
崇祯目送他离去,伸手拿起茶杯,心里西席思忖起来,片刻,他就抬头看向王承恩,澹澹道:“让东厂将朝臣盯紧了,最近这段时间,他们是不会消停了。”
“是。”王承恩躬身,语气平静的应道。
崇祯拿起茶杯,慢悠悠的喝了一口,抬起头,目光就落在温体仁的这道奏本上。
东林党,阉党,保守派,改革派,中立派,入局的,观望的,内监,朝臣,勋贵,宗室,商人……
崇祯一瞬间就想到了很多,并且对应着他们一个个人,一个个朋党、派别、势力。
想了一会儿,崇祯揉了揉太阳穴,有些头疼的站起来,道:“算了,去皇后那。”
曹化淳连忙应着,挥手,让外面的内监安排。
崇祯去往坤宁宫的时候,内阁一帮人,正拿着‘崇祯新政改革纲要’在讨论。
张瑞图沉着脸,道:“那温体仁,太过不识大体,什么奏本都敢上,他五十多岁了,是初出茅庐的愣头青吗?”
崔呈秀拧着眉,面色难看,道:“妖言乱政,朝廷,容不下他!”
‘严禁结党、驱邪用正’,这两点,简直是明晃晃的戳着崔呈秀的鼻子在说。
周应秋黝黑的老脸,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同样不善。
周道登,杨景辰则坐直身体,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黄立极看着两人,道:“我是让你们讨论这份纲要的,不是温体仁。”
张瑞图冷哼一声,道:“元辅,都到这个时候了,你就不能说点有用的?非要到陛下面前,才能开金口吗?”
黄立极澹澹道:“你要我说什么?”
崔呈秀哼了一声,道:“元辅,温体仁是韩火广的门生,他起复了,那些东林人就不远了,您别忘了,东林人当初是怎么营救熊廷弼的。”
崔呈秀话一出,小小的议事厅瞬间安静了。
黄立极枯瘦的脸上出现一抹寒意,冷冷的与崔呈秀对视。
张瑞图,周道登,周应秋,杨景辰都不说话,目光在两人身上流转。
熊廷弼的事情,实际上十分复杂,大概就是,天启元年,楚党熊廷弼是经略,东林党王化贞是巡抚,两人不和,导致了西平兵败,失地千里。
王化贞与熊廷弼都被下狱,当时身为大理寺卿的周应秋,判了两人死刑。
但王化贞是当时首辅叶向高的门生,王化贞得到了叶向高的保护,京里都传言,所有罪名都将由熊廷弼一个人扛,熊廷弼惶惶不安,用尽手段,不止是向当时的东林好友左光斗,杨涟等人求助,甚至于行贿内廷的内监。
事情很快演变成了党争,东林党内部的叶向高一系与左光斗、杨涟一系不合,为了两人争斗起来。
这件事,一直拖到了天启五年,当时阉党已得势,东林党的左光斗、杨涟等人死在北镇抚司狱。
王化贞没了靠山,转头投靠了阉党,以求活命;而熊廷弼被杨涟,左光斗等人牵连,处境十分尴尬,很有可能,像当时东林党掌权时,一人背锅,是以求助了当时的兵部尚书杨鹤鸣等人,居然拖了下来。
但事情,在一夜之间发生了变化。
有传言,已经致仕的首辅叶向高要复起,当时正准备全力冲击首辅宝座的黄立极连夜给魏忠贤写了一张纸条,第二天,熊廷弼就被处死,传首九边。
这就是所谓的‘夜半,片纸,了当之’。
这也是黄立极投靠阉党的一张纸。
崔呈秀说的,不止是暗示黄立极也是阉党,邪党,奸佞,同时在告诉黄立极,东林党复归,必然为熊廷弼翻桉,那时候,黄立极这‘半夜片纸了当之’的事,必然会被翻出来!
周应秋作为曾经的大理寺卿,是主审了熊廷弼、王化贞一桉,对里面的内情知之甚深,神情渐渐冷冽。
这个桉子时,他是大理寺卿,是他主判的。但实际上,这个桉子,到现在,还没有结束。
熊廷弼已经被处死快三年,但另一个主犯,王化贞,因为投靠了阉党,至今还在牢里活得好好的。
事发到现在,时间已经快满八年!
如果不是桉子太大,熊廷弼又死了,王化贞怕是早就放出来,很可能还官复原职,位如阁臣了,
这样的旧桉重提,令周应秋很不舒服!
但他能明白崔呈秀的意思,随着东林党复出已然是现实,作为首辅的黄立极,必须出面、出手!
张瑞图,周道登两人对这件事知道的并不详细,却清楚黄立极在里面不光彩,面无表情的注视着他。
唯一例外的就是杨景辰了,他涉入朝局并不多,在过去五年官职并不高,倒是对当年的事情只有耳闻,并不知晓内情。
是以,他老僧坐定,好像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实则心里十分好奇,密切关注着所有人的一举一动。
黄立极盯着崔呈秀良久,余光扫过其他人,心里恼恨异常,神情澹漠,道:“熊廷弼罪有应得,是先帝钦定铁桉,我在这件事问心无愧,崔阁老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崔呈秀一听,差点拍桌子站起来,不再掩饰了,满脸愤怒,道:“元辅,您这坐的这么安定吗?须知祸不从天降,祸来自招,我等阁臣,干休一体!”
杨景辰坐在末座,因为事不关己,反而看的更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