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才真正坎坷呢,鬼门关都走了好几遭了。”衡玉吃罢一口酒,回忆着道:“我彼时自那些山匪手中逃脱,为掩饰身份,本是扮作了男孩子的……”
——扮作了男孩?
萧牧握着酒盏的手指顿时收紧,诸多画面涌入脑海。
他几乎是有些怔怔地看着面前的少女,听着她断断续续地说着。
“可谁知避开了那些山匪耳目,却落到了人贩子手中。”
少女拿马失前蹄的语气叹道:“他们的迷药下得极重,我险些就此交待了……再醒来时,已离幽州千里远,被卖入了一户想要儿子的小商贩家中。没过几日,他们便发现我并非男儿身,于是又合计着将我卖给其他人。如此反复,几经转手,便落入了花楼之中。”
“起初想着逃出去,怎奈经验不足,又被逮了回去,并锁了起来,这一锁便是两年光景……我便是在那时,遇到了吉吉。”
她时而停顿一下,语速也慢悠悠地,像是讲述一件不值一提的闲琐之事。
“我们被关在同一座小院子里,吉吉因力气大,脚上还被缠了锁链,成日饭也吃不饱……那座院子里的冬日里尤其地冷,没有一丝火星子可以烤一烤,被褥又薄又硬,我和吉吉缩在一起,抖啊抖,时常是抖得累极了,便也就睡去了。”
“那两年间,我见过有同我一般大小的女孩子被关得发了疯,也有些被关得傻掉了……我很怕也跟着变傻,于是,我便暗下教吉吉认字,因我阿翁常说,唯读书认字,可保持头脑清明。”
说到此处,少女语气里有些叹息:“那时我常拿着一截枯枝,教吉吉写字,起初也想过教一教其他女孩子,可她们要么哭着不愿学,认为毫无用处,要么向每日来送饭的人偷偷告状,常常使得我和吉吉一连数日没有饭吃——她们以为如此便可讨好那些人,实在傻得可怜。”
“如此傻人,世间随处可见,更以女子居多。她们或是被关在那座院中,或是被关在别处,手脚上总有无形枷锁,眼睛也被覆住,于是再看不到院外的世界——那时我便想,若往后可以,我定不让世间再有这等傻人,至少,要少一些。”
她的声音很轻很随意,萧牧却一字一句听得极认真,此时看着她,拿极认可的语气道:“劝人读书是为大善,尤其是于当世女子而言。”
“我也这么觉得。”少女眉眼间现出不谦虚的笑意:“所以,待诸事落定后,我想办女学,做教书的夫子,做人人称赞的大善人——”
她眼中有玩笑,也有希冀。
萧牧眼底也泛起浅笑,又听她补道:“当然,这世间的男子,可不见得会觉得我在行善——不过,我自也不管他们如何想便是了。”
萧牧看着她:“我便不会如此认为——”
“因为侯爷是神仙啊。”
萧牧笑了一声:“那你呢?马屁精么。”
女孩子“嘿”地笑了一声,因酒意而微红的脸颊上现出几分娇憨之气。
萧牧接过她方才之言:“待诸事落定,我来出银子建女学,你来做夫子。”
“侯爷此言当真?”
“言出必行,立欠条画押为证亦无不可。”
“欠条便不必了,我信侯爷不会反悔。”女孩子颊边现出梨涡,很坦诚地道:“虽说我也攒了些银子来着,但到底不比侯爷阔绰……侯爷既有心也做善人,那今日之约,我便记下了。”
言必,二人相视一笑,再次举盏。
又一杯酒入喉,衡玉眼神有些悠远地道:“这便是我与吉吉的过往了……故而,吉吉于我而言,是有着不同于旁人的意义在的。我怜她护她,望她自在愉悦,安定无忧。”
“我信大柱做得到,纵于情爱无关,他的秉性亦在此。”萧牧语气客观。
衡玉没有否认这一点。
秉性的确十分重要,若是天生秉性不佳、冷血易怒之人,哪怕当下的心意再如何炽热,便是愿为吉吉赴死,她亦不会考虑半分——好的秉性决定着爱意消失之后,一个人的下限。
“你若还有其它顾虑,也尽可明言,我可代为向蒙家转达——”酒也吃足了,侯爷认真办起了今日肩负的差事。
“顾虑称不上,但的确有些条件。”衡玉也不卖关子:“其一,无论贫寒富贵,吉吉绝不会与人共事一夫——兼祧不可,纳妾亦是。”
萧牧颔首,面上不见意外之色。
“其二,吉吉读书认字,非是为了日后拘于后宅之中相夫教子,她需做自己喜欢之事。”
萧牧再点头:“我会转达。”
“相互选择之事,不存在胁迫之意。蒙家若觉过分,也不必勉强答应,否则迟早还会生出嫌隙隐患。”
“我想他们必也明白此点。”萧牧看着她:“还有其它吗?”
“暂时只想到这两点了。”衡玉想了想,半真半假地道:“待我随时想到,随时再同侯爷说……如此便能多蹭侯爷几顿酒了。”
脑海中尚是女孩子方才谈及往事之言,萧牧的语气无端温和了几分:“纵无此事,你何时若想吃酒,我亦可奉陪——若你不觉得与我吃酒太过枯燥无趣的话。”
衡玉很有些喜出望外,笑道:“怎会枯燥?侯爷胸有丘壑,心怀大义,明世间疾苦,还愿建女学以助天下女子,我将侯爷真正看作知己是也。”
她除了笑容之外,赞美之言也从不对人吝啬。
萧牧本该觉得她又在拍马屁而已,然听得“知己”二字,还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由衷道:“若你为男子,你我或当结为异姓兄弟。”
这实在是他待人最高的夸赞与认同了。
“……?”面对如此“认同”,衡玉亦礼貌回应道:“……如此还真是可惜了,今生难圆此意,那便寄于来世吧。”
为此来世兄弟之约,二人又对饮一杯。
煮酒的小炉炭火未灭,热酒暖极了脏腑,催出几分燥热之感,衡玉随手推开一侧的窗,一时凉意扑面,反倒舒适宜人。
雪仍未停,院中四下裹上厚厚银装,天与地与万物一白。
如此寂静美景,衡玉手指扒在窗棂处,一时看得入神。
她之爱美心性,不止在人,亦在世间万物。
此时不免兴致勃勃地指向窗外,道:“侯爷,我想去院中看看。”
萧牧有些好笑地看着她:“你非三岁孩童,无需坐立皆经我准允。”
“未经主人允许不可擅入别处,此乃为客之道。”衡玉起得身来,便出了屋子。
积雪颇深,她提了衣裙,一步步下了石阶,每一步都踩在晶亮软绵的积雪之上,单听得咯吱声响,便叫人心生愉悦。
萧牧透过窗棂,看着那道行走在雪中的丁香色身影。
纵只是背影,瞧不见她的表情,却也叫人察觉得到她此时心境自在疏阔。
萧牧嘴角微弯,静静看着。
不多时,她在一处假山前停下脚步,蹲身下来,侧着脑袋望向假山间的缝隙,不知是发现了什么。
雪落在她头顶,染了些白。
萧牧回过神,看一眼屏风上挂着的狐裘,遂起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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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好呀大家。两更合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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