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公馆和记忆中一模一样,没有半点岁月的损毁。
不是后来一切苦难都已结束后,他回来看到的,已经在炮火中留下了伤痕、在自己没有经历的岁月里老旧的模样。
而是真真正正,和他离开家时回头望来的那最后一眼,别无二致。
就在青年眼带怀念的看着井公馆内一草一木时,有人从鎏金楼梯上走了下来,皮鞋落在地板上,发出规律清脆的声音,引起了青年的注意。
他下意识随着声音看去。
即便在直播中看过了这里发生的一切,但在真正面对扮演自己父亲的人时,青年还是不由得愣住了。
昏暗无光的井公馆内,原本精美漂亮的装潢,都因为刚刚的逃杀而损毁大半,水晶吊灯坠落,镜子破碎,挂画歪歪斜斜,雕塑的碎片散落满地。就连地毯和墙壁上,都糊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一眼看去,这不是当年令许多人敬畏交加的井公馆,反倒像是某间废弃多年的鬼屋。
而来人一身西装笔挺,剪裁合体的羊毛呢布料,很好的将他本就优秀的身材线条勾勒了出来。
当他微微垂下平静的眉眼,在煤油灯勉强的照明下,那掩饰在眼眸中的锋利和智慧,却更加像是青年记忆中的父亲。
——同样的冷静,谨慎,把控全局。
无论时局如何危机,都永不放弃希望,永远能在绝境中找出一条生路。
一时间,青年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想到直播里说过的,所有被拉到井公馆的人,都是因为本身与角色的贴合度,而被分配了角色。他不由觉得,不管是谁分配的“井世文”这个角色,真是再恰当不过。
虽然长相并不相似,但他们身上那种执着而一往无前的东西,太像了。
就仿佛他们脚下所行,就是他们本身的道,不需他人插手。
但唯一令青年觉得不对劲的,是来人的衬衫。
上面染着大片的血迹,衣服上也带着褶皱,像是刚结束一场大战。
就在青年晃神的时候,来人已经提着煤油灯,走到了门后。
对方露出了一丝惊讶,但眼眸却始终锐利警惕,好像只要他稍有不对,就会被对方击杀在当场。
“虽然知道剧组的人也会被拉进来,但我并没有见过你,你是谁?”
来人的声音很冷:“今天在开机仪式的剧组人员,我都记住了脸,但其中没有你。或许,我应该让李雪堂导演自己出来认一认?”
隔着已经没有了玻璃的雕花大门,青年含笑微微欠身,向对方行了一礼。
“是我唐突了,家中无人,没有招待好客人,抱歉。”
“我是井盛,井公馆的孩子。”
当年哥哥死后,父亲悲痛欲绝。
国与大义皆成全,唯有家中两相辜负。
因此,当他出生后,父亲再没有对他有任何要求,只任凭玩耍。就连名字,也没有带上沉甸甸的期待。
而是取了“盛世太平”之意。
父亲曾笑着拍拍他的头,温柔的告诉他:‘我们这代人没能亲眼看到的盛世,就借由你的眼,帮我们看看吧。愿她永远昌盛,山河永清。’
只是父亲没有想到,长大后的井盛,在他死后,没有按照他的期望做个富贵闲人。
井盛重新为自己的名字做了诠释——他是,要守护这盛世之人。
而如今耄耋,他也终于可以问心无愧的说一句。
他做到了。
唯一的意外,就是他的哥哥,还有今夜井公馆一行。
井盛在租界区的迷雾中行走了很久,无人的街道上,他感慨又怀念的环视着周围的建筑,已经几乎忘记的记忆,在脑海中重新鲜活。
似乎有谁在指引着他,井盛并没有迷路,而是很快就来到了井公馆。
但穿过迷雾之后,他才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换了形象。
不再是老态龙钟的模样,无论是面容还是衣着,甚至是心态,都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他还是个学生,却义无反顾的向母亲辞别,毅然决然的踏上了自己的路。
带着满心的朝气和希望。
而现在,当年那个井盛回来了。
就好像是中间那几十年,从未出现过。
他的母亲林婷还在井公馆,日夜伏案奋笔疾书,笔下一篇篇稿件振聋发聩,锋利的插进敌人的心脏。
他也还是个怀抱着理想的学生,当回到家时,抬头看,永远能看到那一盏台灯的光亮。
那团光盈满了他的内心,就像是能够永远指引他的灯塔一样,让他永远不会迷路。
这让他后来即便再苦再累,几乎死在黑暗里,也依旧咬牙坚持了下来。
他知道——母亲,在等他回家。
那一盏灯,为儿子留,也为同样的理想者守住。
可惜,等他终于能够回家时……母亲,已经死亡。
据医生所说,即便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母亲的手稿依旧散落病榻,药水瓶下面垫着的都是厚厚的书籍。
而当时,她的手掌下,还压着一份只写到一半的稿件。
钢笔从失去了握力的手掌中脱落,在稿纸上划出长长的一条。
母亲留在人间的最后一句话,不是为了她爱了一辈子的井世文,也不是为了她的两个孩子。
而是为了她的国家。
——‘愿我家国,河海清宴,万世升平。’
雾气笼罩了井盛的眼眸,他眨了眨眼,似乎想要让自己不要在陌生人前失态,但泪水却背叛了他,先一步滑了下来。
直到故地重游,井盛才忽然发现,他对这个家、对父母的眷恋,究竟有多深。
只是这些年他太忙了,忙到没有精力来管自己的个人情绪,只将全部的生命投入到了他理想的事业,于是连带着这份情感也被压制了下来。
到现在,才彻底爆发。
燕时洵看着门外的青年,愣了愣,才忽然意识到这是谁——井世文和林婷第二个孩子,井小宝的弟弟。
……也是,李雪堂导演所说的,井家老太爷。
燕时洵的视线迅速扫过青年,注意到他身上穿着的,竟是百年前的校服样式。
一时心下了然。
本因为青年和井家老太爷年龄不符所带来的困惑,迎刃而解。
恐怕是井小宝的力量还在持续发挥着效果,所以走到井公馆的井老太爷,也换了模样。
但……时间点不对,百年前的时候,井老太爷可还没出生,更别提是个青年进步学生了。
况且,为什么井老太爷会出现在这里?
井小宝因为害怕被揍屁股,可是竹筒倒豆子,问什么说什么,交待得明明白白,被拉进来的,只有当时在租界区里的人。
但其中不应该有井老太爷才对。
燕时洵迅速打量过井盛,见对方一直在门外安静的等待着,也知道现在不是问出自己疑惑的好时机,于是把问题都暂时压在心里,开门将井盛迎了进来。
只是在走进客厅之后,井盛低头看着地面,身躯顿了顿。
燕时洵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就看到了那具大师的尸体,又重新出现回到了客厅。
只是大师没有平躺在地毯上,而是四肢扭曲成了一个诡异的形状,被强行塞在了壁炉里面。而他的脖子却像是被掰断了,脑袋软软的垂了下来,却刚好正对着壁炉外面,用一双死不瞑目充满了恐惧的眼睛,从下向上的注视着所有人。
地面上残留着新增加的碎肉和焦黑碎屑,看起来就像是大师自己走了回去,又把自己塞进了壁炉里。
也正是因为这些地面上的碎肉,才引起了井盛的注意力。
燕时洵在这一瞬间,觉得客厅里的安静竟然有点奇怪。
倒也是……你在别人家里,把家里搞得乱糟糟不说,还到处糊满了血液和尸体,等主人回来了,面对主人疑惑的目光,你要怎么解释?
但燕时洵的情绪只是一瞬间,然后他就咳了一声,面不改色的向井盛颔首致意:“不用谢。”
刚想说没关系,就被燕时洵先一步的话给噎了回去的井盛:……
“虽然这么说不太好,但你哥哥确实是调皮了些,你看到的所有狼藉都是你哥哥调皮造成的,你妈现在应该就在楼上揍他屁股。”
燕时洵平静而简要的说明了井公馆发生的事。
“还有,虽然你可能不太理解,但就目前而言。”
燕时洵顿了顿,才道:“我暂时是你早就死了的爹。”
井盛:“???”
一直盯着直播的舆论小组和官方:“噗!!!咳咳咳……”
尤其是被留在夸奖大桥外面不能进入租界区,所以只好焦急的关注直播的井家人和井老太爷的秘书们:“???”
秘书觉得自己快要窒息过去了。
他给井老太爷当秘书几十年了,从来只看到过别人小心翼翼的措辞讨好,却没见过上来就告诉井老太爷“我是你爹”的!恐怕井老太爷自己也是头一次遇到。
不过最让秘书觉得一言难尽的是,严格来说,这个叫燕时洵的,还真没有说错。
……从直播里目前得到的线索来看,燕时洵所扮演的,就是外交官井玢。
还真是井老太爷他亲爹。
秘书的脸顿时都扭曲起来了。
连刚才看到井老太爷出现在直播里,还是以那副年轻学生的形象,他都很好的维持住了他身为秘书的素养,却在燕时洵身上破功了。
他看着燕时洵的眼神惊疑不定,一直没停下过抽冷气。不过他还是决定,等解决这件事后,一定要好好查查燕时洵是怎么回事。
——不管这个人到底是不是能捉鬼驱邪的大师,还是别的什么身份,能坦坦荡荡告诉井老太爷“我是你爹”的,这就是独一份了!
而井公馆里,井盛惊讶的看了燕时洵一眼,也很快就反应了过来燕时洵的意思。
即便他从直播里看到了每个人都持有身份这件事,在正对上燕时洵时,还是第一次有了实感。
不过,对根本就不知道有直播这件事,并且还在疑惑井盛为什么能出现在门外的燕时洵来说,这就是他在隐藏身份的同时,还想对方说明现在的情况的最好办法。
可以快速让井盛理解这一切是怎么回事。
而且燕时洵也存了试探井盛的意思。
井盛到底不是初出茅庐的青年人,他只在最开始看到大师的尸体时,流露了几分惊讶,然后便平静的笑着和燕时洵边走边说,了解井公馆发生的一切,甚至还有心情朝赶过来的节目组众人打了个招呼。
才被告知了这青年学生,就是那位在强敌中从容交涉,叱咤风云的外交官井盛的节目组众人,立刻觉得自己可能还没有从刚刚井小宝的世界里醒过来,整个人都恍惚了。
那种只在电视和报纸头条上看到过的,已经被写进了教科书的人物,竟然就这么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还对他们友好的打招呼???
众人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觉得自己这是走在云朵上,绝对是在做梦。
就连直播前的观众们也觉得恍恍惚惚,要么是这世界坏了,要么是他们坏了。
[啥???之前总在新闻里出现的井盛,和我思想品德书上的井玢,是父子关系???那个渣男?我懵了,我刚刚还在说小哥哥真帅,怎么转眼就变成了那个渣男的孩子了?不是说他没留下孩子吗?不会是随便留的种吧?啧啧啧,果然是渣男,真恶心。]
[前面的,等你再长大些你就知道了,井玢先生是传奇外交官,是功臣!别用那种侮辱性的字眼,太不尊重人了。]
[我导师的导师,曾和井盛先生共事,根本不是你们说的那样,井玢先生是不想让自己的光芒成为孩子的阴影,所以才没有公开说井盛先生是他的孩子,这样井盛先生就能自由选择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而不是做点什么都被不明真相的人指指点点。]
[……井玢先生真的厉害的,井盛先生也是,他们救了几百上千万人,却只因为井玢先生的个人婚姻情况,就被有些人这么说吗?]
[不是,之前再误解也就算了,但看完这电影你还没看明白当年的事情真相吗?井玢先生是为了保护他妻子,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好吧。]
[卧槽,井盛先生!!我小的时候新闻台里都是他,他最有名的那张穿着黑大衣下飞机,和对手从容谈笑的照片,不知道夺走了多少姑娘的芳心呢!]
[我有印象,小时候边吃饭边看电视,7点新闻里总是有井盛先生,换几个台都摆脱不掉。不过等我长大之后,我才知道我小时候最讨厌的、觉得耽误我看动画片的人,是多么伟大的人物。]
[可惜,后来井盛先生卸任后,就再也没在新闻里出现过……我当年会选京城大学外文系,也是因为读了井盛先生的传记呢!他是我的偶像,为了能离他近一点,我这个学渣真的是拼了命在学。没想到竟然意外能看到井盛先生年轻时的扮相,我都激动得快哭了。]
[我有个猜测,之前不就有小道消息说,李雪堂导演的剧本原型,就是外交官井玢吗?会不会井盛先生知道了之后,也想借着联合拍摄的事情,缅怀自己的父亲?]
[有可能,要不然怎么会特意安排一个演员,来扮演青年井盛。]
[行吧,看到这么年轻的井盛先生,我才终于信了,这就是个剧本。毕竟人又不能返老还童,而且井盛先生是什么量级的人物啊,也不可能参与这种事。]
观众们即便看到了镜头下发生的事情,甚至他们其中很多人都看了很多期节目,亲眼见过燕时洵驱鬼的模样,但思维中根本没有这种意识的他们,还是想象不到,其实在他们眼前的,就是井盛本人,而不是什么演员。
至于一直看着直播的秘书,则在看到那些弹幕后,心中有一种看透了一切独醒的感觉。
说起来荒谬……这位,还真就是井盛先生,而且还真的就参与了。
而一直不动声色的观察着井盛的燕时洵,在看到他熟门熟路的在井公馆中行走,像是对这里熟悉非常的模样后,心中的戒备也稍稍放下了一些。
当燕时洵问起井盛他为什么会找来井公馆时,井盛微笑回道:“我想,是哥哥叫我来的。”
燕时洵皱眉,心中觉得不对劲:“?井小宝?”
井盛点了点头:“是,我一直在找我哥哥,所以在看了直播后,就立刻过来了。”
“直播?”
燕时洵敏锐的抓住了井盛话中的信息:“什么直播?”
他们从醒来后就在租界区,摄影师不知所踪,怎么可能继续直播?
没看到连导演本人,都毫无导演包袱的在那放飞自我吗?
井盛微讶,随即笑道:“燕先生看起来,似乎还不知道?”
“你们这个叫“心动环游九十九天”的节目,一直都在直播,从燕先生你在租界区小院里醒来时就开始了。”
井盛稍一思索,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他环顾四周时,确实没有看到摄像机和摄像师,也没什么导演运镜之说——李雪堂导演就站在旁边呢。
而这里除了他们,并没有任何从旁协助的工作人员。
而且在来之前,井盛就已经搞清楚,并不存在什么联合拍摄。
这样的话……
井盛面上不显,知道自己现在应该也在直播中了,于是笑着压低声音,委婉提示道:“人气很不一般。”
燕时洵比井盛早一秒想通了这是怎么回事,瞬间黑了脸。
而旁边本来傻乐的张无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