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按照柳名的说法,村长家常常招待客人,条件好。
但是以燕时洵来看,这里绝对不是什么条件好的地方,房间里只有最基本的家具,不见半点多余的东西。
从走廊最尽头一路走过来,所有能推开门的房间里,都只放着一张摆在正中央的床,四周空荡荡的,就像是……
灵堂。
国内并没有将床摆放在中间的习惯,只有棺材会放在房屋正中央。
而房间里门对窗,窗对床,房间外门门相对的结构,既不符合风水,也不符合居住习惯。
山中风冷,在这样多风的地方居住,不仅在心理上没有安全感,在生理上也会因为吹风而生病。
这房子从最开始建造的时候,就没有考虑过会给生人居住的问题。
而柳名能指着这样的房子,说出是条件好……
柳名显然也知道,不论条件到底好不好,他们都会来居住,所以连借口都如此敷衍,不怕被他们拆穿。
就像是柳名同样不在乎他们的借口一样。
燕时洵有种感觉,柳名和他们,谁都知道对方说的不是真话,但是谁都不在乎。
柳名想要将他们留在村子里,更甚是故意引他们来村长家。
而燕时洵,则是为了探查清楚在长寿村的上游,究竟有什么在影响着下游,更让向导直到死亡之前仍旧深深忌惮。
就算明知有问题,也要走进去。
见燕时洵眉眼阴沉的模样,南天忽然觉得有些发冷,像是房间从四面八方每一个缝隙中都透了风进来。
南天咽了口唾沫,向燕时洵无声询问:燕哥,我们要现在就走吗?
燕时洵收回自己的思维,轻轻摇了摇头:柳名口中所说的,有关明天的祭典,我需要看清那到底是什么。最起码要等到明天,我们才能走。
对于南天的意外出现,燕时洵也有些无奈。
他专门将节目组众人留在下游的长寿村里,就是为了防备自己在探查情况的时候出现危险,顾及不上身边的人。
但没想到,还是会有南天在这里。
而南天所讲述的有关于他来到上游长寿村的经历,也让燕时洵心中警惕更重。
他意识到,长寿村的问题已经由来已久,绝非近几年形成的,也因此意味着一旦他向更深处探索,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有更加危险的事情在等待着他。
燕时洵想要将南天送走,让他免于被波及被伤到。但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找到能离开村子的方法。
所以,即便他心中无奈,却也就只能将南天放在身边看着。
而明天的祭典……
不等燕时洵问出口,他忽然发现南天的神情有些焦急,从他说要等待明天祭典之后,南天就一直有意无意的往门口瞄。
像是在害怕着有什么东西从门外冲进来。
燕时洵皱起眉,无声询问:你了解这里的祭典?
他知道南天是个害怕鬼怪的人,能够让南天这副表现的,应该是南天本身就知道些什么,认为门外可能有鬼怪。
而南天做出这样的反应,恰好是在他提到祭典之后。
燕时洵心里有了猜测。
既然南天的老家就在这附近,幼年时还有过遇鬼的经历,那他可能确实对附近山中的事情有所了解。
从在家子坟村,南天借着给大家讲鬼故事的机会,将他自己小时候遇鬼的事情讲了出来之后,燕时洵就一直关注着南天。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会有这样的经历。
寻常人就算因为阳气低迷而撞到了不干净的东西,那也只是一时的,只要后续恢复了阳气,鬼怪也会畏惧被灼烧受伤而远离于他。
可是,南天明确的说出了他在成年之后,依旧会梦到幼年撞鬼的经历。
这只能说明一件事。
——那些鬼气和因果,一直缠绕在南天身上,并且早已经穿过表皮,渗入了魂魄中。
所以才会不管南天怎么去寺庙道观,都无法发现问题。
因为那已经不是人的问题,而是魂魄中的因果。
这让燕时洵感到疑惑。
即便是在遇鬼的诸多情况中最为凶险的情形之一的三岔路口,又正逢村里大批量死人,阴气厚重浓郁,使得南天在幼年时差一点就被鬼魂带着走上了阴路,那也只是当年的事。
这么多年过去了,旧账也该翻篇了。
更何况南天从那之后就再没遇到过鬼,他害怕鬼怪纯粹是因为幼年时的心理阴影,这也证明了南天现在本身的气运没有问题。
可偏偏当年的噩梦就一直缠绕着南天,甚至引着他前来了这里……
燕时洵不由得开始怀疑南天老家的那个村子,还有南天的阿婆。
据南天所说,他偷听到的父母谈话内容里,老家的村子已经包括阿婆在内所有人全部死光了,而他这些年也确实没有再听说过任何有关村子的事情,父母对此闭口不言,忌讳莫深。
像是只要他们开了口向南天说出了当年的事情,南天就活不了了。
在南天成年之后进了娱乐圈,也曾经驾车按照当年的记忆,自行前往老家的村子。
但是,谈何容易。
偏南地区十万大山,山林重重叠叠,进山,进一层就是多累加一层的危险,即便是专业的考察队带着最专业完备的装备,都可能在此失手,更何况是南天一个没有接受过训练的娱乐圈明星。
况且,当年南天被阿婆送出山的时候还太小,对出山的路线只有模模糊糊的记忆。
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他已经从幼童变成了成熟的大人,岁月变迁,沧海桑田,当年的路,早已经消失在密林的杂草中,连路线上能够作为记忆点的参照物也已经再寻不到。
南天在南溟山附近无望的绕了数圈,却也只能遗憾离开。
后来,他也拜托过认识的人想要去搞清楚村子如今的情况,可是当年的村子地处深山,连个正式的名称都没有,也因为年代久远而没有进入大规模的信息化处理。
想要寻找,太难了。
南天不甘心,但是却也知道,也许他一生,都再也无法回到承载了他所有童年记忆的村落。
不过在燕时洵看来,这件事就变得可疑了起来。
如果南天父母没有说错,那村子就是整村灭门,只剩下了南天一个人,在灾难来临前逃了出来。
那南阿婆口中的祭祀,还有神,是否就是灾难的原因?
她所说的进山,又是为了什么?
燕时洵无法向南阿婆询问,于是在他面前的南天,就变成了他与几十年前那桩惨事的唯一桥梁。
在燕时洵冷静而带着疑问的注视下,南天先是下意识飞快的摇了摇头,但终究是抵挡不住燕时洵眼神带来的压力,好一会儿,他才又犹豫的点了点头。
南天无声道:我老家旁边就是南溟山,小时候贪玩,总是进山玩耍,所以也有些印象。这里的山形,我看着和南溟山很相似。
因为南天的阿婆在村里负责主持各种大事小事,所以南天跟着耳濡目染,倒也知道不少村子里重大的活动和流程。
比如,老家的村子逢四个节气,就会举行隆重的祭典。
其中最被村民们重视的,当属立冬祭。
而每次立冬的祭典,都必会使用当年死亡的村人尸体,来向天地祷告,乞求一村人来年的平安和富足。
在久远的以前,祭祀都会用活人活畜,甚至在有些文化中,祭祀用的人和牲畜会现场屠宰。
后来,馒头取代了人头,香果乳猪成为了常见的祭品。
但对于地处深山,与外界接触甚少的一些民俗而言,依旧会延续着古老的习惯。
只是南天老家的村子,用的是死人尸体。
当年死去的村人,会在祭祀的前一夜被所有人恭敬的从坟墓里挖出来,然后请上祭台,作为村子对天地敬意的证明。
等所有仪式都走过,祭典结束之后,尸体又会被所有人带着敬意的送回坟墓,而尸体还活着的家属也会获得一整年村人的敬意。
因为在他们看来,是死去的人为他们挡下了所有病痛灾难,保佑他们平安健康。
不过,如果尸体是刚死不久,或是已经变成白骨的,倒也还好。
就怕尸体已经腐烂到了一半,就被村人挖出来。
南天小时候有着所有孩子的共性,顽皮好玩。
虽然每次祭典,阿婆都会把南天锁在家里,拒绝让他前往参加。
但是有一年,南天还是在家里老狗的帮助下,踩着狗背翻墙跳了出去。
然后,小南天离得远远的,就看到了被摆在高台上的死尸。
腐烂到一半的皮肉泛着黑色,脓水将白布染成焦黄色,顺着布料滴落在地面上。
而在血肉中间,露着白惨惨的骨头。可是细看之下才会发现,那是一坨又一坨蠕动着的蛆虫。
白色的蛆带着粘液缓慢移动,然后不小心翻滚下来,掉在地上还依旧在蠕动着白胖的身躯,令人头皮发麻。
小南天吓得想要哭嚎,但阿婆已经先一步发现了他的存在,赶紧冲过来将他抱回家,又锁上了门。
从那之后,南天就对一切祭典心有戚戚。
在他心里,提到祭典,就等于让他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一幕。
之前柳名提起祭典的时候,南天完全是因为当时他是自己孤身一人,就算再害怕也要硬着头皮撑下去。
但现在有了燕时洵在,南天就像是找到了主心骨,在放松了神经的情形下,也自然而然的流露出了原本的情绪,这才被燕时洵看出了端倪。
在燕时洵的询问下,南天竹筒倒豆子一样,将自己所知道的所有事都说了出来。
末了,他还追着解释了一句:我不是怕外面有鬼,我就是,看看门有没有锁。
燕时洵被南天试图挽回一点面子的举动逗笑了,不过他也没戳破南天的小心思,只是点了点头,假装自己相信了。
南天也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鼻子。
眼看着三十的人了,竟然还怕这么多东西……说出来确实有点丢人。
燕时洵很快就收敛了笑意,为南天所说的祭祀而眉头紧皱。
虽然用尸体祭祀这种事,听起来确实不太舒服,但总归没有伤及生命,也是人家自己的风俗文化,外人不好说什么。
只是,在村子还正常的时候,会用死尸。
那……如果村子不正常了呢?
燕时洵听得很清楚,按照南天所说,南阿婆对村人鄙夷,并曾直接说有些村人为了求男孩,将以前生下来的女婴送进了山里,新生的男婴建立在六个女婴的死亡之上,而母亲也死于难产。
至于其他死亡的村人,南阿婆也毫不客气的说他们是罪有应得,说死去的人是因为有罪才会被阎王爷留在了地府。
可是,南阿婆不知道,在经历过阴路一事之后,甚至在地狱鬼气深渊走了个来回、亲眼见到了地府崩塌后废墟的燕时洵却很清楚。
——哪有什么阎王爷?
早在百年前,阎王爷就已经身死于大道之下,就连地府也只是因为阎王留下的力量而勉强维持着运转,甚至到最后,连阴差都逐渐脱离了控制,开始监守自盗。
这样艰难的情况下,地府怎么可能会巡游人间,还把如此多数量的村人一一拉去地府审判?
这让燕时洵产生了怀疑。
不过,南天的经历却也在说明着,当年村子,确实死了很多人,南阿婆所言并非虚妄。
从南天的叙述中,南阿婆的形象一点点在燕时洵心中被拼凑了出来。而在他的观点中,南阿婆并非会是用活人祭的性格。
还是说,在南天被送走之后,村子又出了很多南天所不知道的事?
燕时洵这样想着,也对柳名提到的明天的祭典产生了怀疑。
也同样是立冬,也同样是逢节气举行祭典。
柳名口中的村子习惯,与南天老家的村子一模一样。
并且,柳名还说明天的祭典会是最隆重盛大的一次,他们为此还要出村子。
如果长寿村的祭典与南天口中的习俗相似的话,那今天夜里,长寿村就应该去准备尸体才对。
可是看柳名还在慢悠悠的招待客人准备饭食的模样,可并不像是要迎来晚上忙碌的架势。
那祭品从何而来?
燕时洵越是捋顺南天的话,对长寿村的疑虑就越发深重。
他抬眸看了眼还在自己面前惴惴不安等待着的南天,下了决定。
“走吧,去村里逛一逛。”
燕时洵的俊容上浮起假笑:“这里风景这么好,在天黑之前不看看就太可惜了。”
南天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燕时洵怎么就忽然提起来要去村里看看。
他想说自己不想出门,只有锁上门的小房间才能让他安心。
不过,一想到要是燕时洵离开了,自己就要一个人待在空房间里,南天又有些害怕。
他只要稍微想想那个画面,都觉得疑神疑鬼的不行,好像每个墙缝里都藏着窥视的鬼魂。
甚至南天看着与隔壁相接的那面墙,都觉得自己仿佛出了幻觉,他竟然看到有一只隐约赤红着的眼珠就从木板的缝隙里,死死的盯着他。
南天一惊,面上浮现出惶恐的神色。
背对着墙的燕时洵看到了南天脸上害怕的情绪,他立刻警惕起来,猛地回身看去。
可墙壁上空空荡荡,除了搭建小楼的木板以外,什么都没有。
燕时洵谨慎的走到墙边,修长的手指落在木板上,沿着木楞一点点滑过去。
但是一路从头滑到尾,他都没发现任何异常。
他狐疑的侧身看向南天,无声的询问他到底看到了什么。
南天白着脸,定了定神后,却只是摇摇头,表示自己应该是太害怕了,看错了。
不过,在这么一吓之后,南天也不敢继续一个人待在房间里了。
他为数不多的勇气,都被刚刚的幻觉吓得蒸发了。
南天跟着燕时洵出了门,两人装作一副出门游玩的轻松模样,惊魂未定的南天将自己的恐惧深埋眼底,用上了自己最强的表情管理的意志力,使得自己看上去与寻常无异。
不过,在走下楼梯时,燕时洵却敏锐的捕捉到了什么声音。
“咚,咚!”
像是有人在单脚跳在地板上,或轻或重,踉踉跄跄。
那声音的来源处,正是一楼另一侧的房间。
第一眼,燕时洵就注意到了在房门下面的门缝处,浑浊的黄色液体渗透的面积比之前更大了,将整个木板下方都沁成了黑色。
不知道是什么的液体散发着腥臭难闻的气味,还泛着泡沫,在门缝下一点点的向外溢出。
燕时洵不动声色的走上前去,让自己看起来像是在无意间从房门前经过。
可是,就在他靠近那房间外面的时候,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
只有静悄悄的一片。
像是刚刚燕时洵听到的那些声音,都是他的错觉。
很多人在日常中都会怀疑自己的判断。
东西被移动了位置,除了第一眼的敏锐之外,后面越是想,就越会觉得是自己记错了。坐在家里听到奇怪的声音,除了最开始的惊吓和警惕之后,如果声音不再继续,也会怀疑是不是自己听错了。
人的大脑总是会让人偏向喜欢安全,逃避危险。
但是,燕时洵相信自己,同时也相信自己的判断。
——这房间里,刚刚确实有什么东西在发出奇怪的声音,还有莫名的恶臭液体在渗漏。
这时,在厨房里哼着山中小调的柳名,也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样,发现了客厅中的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