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想过上游长寿村里的荒屋有问题,但他最初的设想,是这里住的人,是下游村里那些不见踪影的年轻人。
外套的款式和上面的名字,却让燕时洵明白,住在这里的,是那些对外界而言在长寿村隐居的人。
从几十年前长寿村第一次进入大家的视野到现在,有多少背包客和重病不治的人前来这里,多少人宣布要定居在长寿村。
而在他面前的,又是多大一片的荒废小木楼……
以燕时洵之前看到的手骨,还有这里多年无人居住的灰尘来看,恐怕这位队长,已经遭遇不幸。
如果其他小木楼也和这里的情况一样,每一位宣称要隐居的人,最后都会在这里死去,那按照向导之前所介绍的愿意来此隐居的人数,还有这里荒废小木楼的数量来看,足足有几百人之多。
燕时洵的眼眸阴沉了下来。
他放下手里的外套,转而去仔细翻找小木楼里所有可能放东西的地方。
既然这里的一切都维持着原样,那就说明那位队长的个人物品大概率也会被遗留在这里。
如果幸运的话,翻到那位队长留下的只言片语,那燕时洵也能以此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原本应该悠闲隐居的人们,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南天光是看着这样破旧的屋子,就已经觉得有些毛毛的。
但燕时洵聚精会神翻找起来之后,也顾不上他,他也不想让燕时洵因为自己而碍手碍脚,于是就拘束的站在客厅里,像个大型的路障一样,紧张让他连手脚都不知道该怎么放。
等南天把大门关上后,总算觉得心里有了些安慰,稍稍松了口气。
另一边,迅速搜查过整栋小木楼的燕时洵,还真的有了收获。
所有的柜子中都没放多少东西,顶多有两件衣服或者木工雕像,而厨房和储藏食物的柜子里,那些食物早就已经变成了一整块黑炭状的东西,不过,还是能够依稀辨别出,它本来应该是一些肉类,而非农作物。
燕时洵在短暂的疑惑之后,只当那些蔬菜都已经在漫长的时间中彻底腐烂,没能留下什么,然后便继续翻找。
在他走到灶台旁边时,马丁靴踩过木质地板,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
燕时洵忽然停住了脚步。
这声音,有些空。
他垂眸,缓缓看向自己的脚下。
灶台旁边的地面长年被火焰炙烤,已经黝黑发亮,即便现在被灰尘覆盖着,也与其他地方不太一样。
但是吸引燕时洵目光的,却并不是这个。
而是木板和木板中间的缝隙。
正因为有了灰尘,所以这一条本来不起眼的缝隙,才能被发现。
唯独这一线,灰尘像是顺着缝隙向下落了一样,刚好在一片灰色中露出了一道黑线。
燕时洵重新踩了踩这块地板,在听到吱嘎还带着些微回响的声音后,他迅速蹲下身,伸手去摸索着那块木板。
实心和空心的声音有所不动,敲击空鼓的地方时,声音要更空,更脆。
就像他刚刚听到的那样。
修长的手指沿着缝隙仔细滑过,很快就找到了能够撬开木板的地方。
伴随着“嘭!”的一声细微声响,已经被灰尘覆盖被人遗忘多年的木板,再一次被撬开。
就像是被打开了壳的蚌,将内里隐藏的珍珠向世人展示。
只不过,在很多年前,被人小心翼翼藏在木板下的,并不是珍珠。
而是一团污脏的布料。
不规整的形状和边缘毛刺,看上去像是随意从哪件衣服上撕下来的。
燕时洵将布团拿在手里,轻轻展开后,才看到那上面是写有字迹的。
字迹很凌乱,并且所使用的并不是常见的笔,更像是被人用手指沾着碳粉,艰难的一笔一划写下来的。
因为时间久远,又被团成了一团,所以很多字迹都已经相互摩擦变得模糊,让燕时洵不得不凑到极近的地方,耐下心仔细辨认。
住在这栋小木楼的人,似乎对自己将要发生什么心有预感,或是早早就察觉了不对劲,所以,他将自己的异常简要的记录在了布片上,想要提醒自己。
但是,捋着顺序从第一句开始,就令燕时洵皱起了眉。
[我死了,但我又活了。]
记录下这一句时,这人还有些茫然,碳末在布料上结成了一团,像是他在下笔时长久的愣神,碳末不自觉染开了一大片。
燕时洵却觉得诧异,于是接着向下看。
从凌乱而混乱的叙述中,燕时洵颇花费了些时间,才捋顺清楚这人到底在说什么。
这人是徒步队队长,在多年前,带领着一支徒步队进了长寿村。
但是他不知道,等待着他们的,是有去无回的死亡。
徒步队的人在长寿村一个个失踪,队长在太阳落山之后发现异常,却会在白天时忘记所有的痛苦和悲伤,继续悠闲的生活。
直到徒步队所有人都从队长身边消失,而他也在一个夜晚,看到了自己熟悉的人以一副浑身被泡发得肿胀的可怖形象,从河水中爬了出来。
队长呼喊着对方的名字,可对方却满心怨恨的扑过来,咬穿了队长的喉咙。
在等待死亡的寒冷中,倒在地面上的队长,模糊看到了村民的身影。
原本永远笑呵呵的老人变得如此冷酷,居高临下的看着鲜血迅速流逝的队长,让他觉得这张脸陌生而恐怖。
随即,队长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疼痛,甚至让本就痛苦万分的他不可抑制的嘶吼出来。
——那老人……竟然在徒手剥离他的血肉。
老人的手法很熟练,似乎做过很多次。
像是在将牲畜的血肉从骨架上分离一样。
还没有咽气的队长,眼睁睁的看着自己整具皮肉从骨架上脱离,白惨惨的骨骼暴露在空气中,而自己鲜红的心脏还在跳动着。
他昏死过去,模糊中只记得冰冷刺骨的河水,他在猜测,是否老人是在毁尸灭迹,把自己扔进了后面的河中。
而他的那些队员,是不是也在他不知道的时候,经历过如此惨绝的痛苦。
队长本以为自己最后会变成那些队员死后浑身**的样子,却没想到,当他一睁眼,却身处在一片鸟语花香之地。
他的身躯完好无损,没有什么腐尸也没有疼痛,好像之前的一切都不过是一场噩梦。
而如今,梦醒了,他回到了现实。
名叫柳名的男人惊讶的问他为什么会睡在地上,还说他们都是长寿村的村民,于是将队长送回了所谓的“家”里。
可是,队长看着空荡荡的家,只觉得怪异感油然而生。
紧接着,队长惊恐的发现,自己之前残留下来的记忆,竟然在慢慢消退。
害怕的队长对这个长寿村充满了警惕,并没有完全相信柳名的话。
他努力在记忆彻底消失之前记下了只言片语,以提醒自己不要被眼前的平和所迷惑。
而另一边,队长却错愕的发现,村子里竟然还有其他队员!
只是,对方一副并不认识自己的模样,笑呵呵的说他是长寿村的村民,从出生就在这里了,还说自己没有出过山,也不认识队长。
队长却只觉得血液都凉了。
是什么样的经历,才会让一个人像是被置换了所有记忆一样,将以往的事情全然忘记?
很快,队长就发现不止一个队员,甚至还有好几个他曾经认识或听说过的徒步爱好者,都在这个村子里。
在这之前,他们都对外界宣称自己因为喜欢长寿村而要在此定居,甚至队长的徒步队,也是因为他们的经验才会被吸引来到这里。
可现在,那些人却口口声声说他们自己是长寿村的村民,从出生就在这里。
那些人还对队长表达了疑惑,问他是不是想太多了,还劝他不要有任何烦恼,在这里开开心心的活着就行。
身边所有人都是如此一致的态度,这令队长开始感到茫然和自我怀疑。
——是不是不正常的,其实是他自己?记忆里那些有关山外的场景,是否只是他的臆想?
就在队长开始动摇的那一瞬间,就像是一直蛰伏在暗中的巨兽终于发现了猎物的弱点,于是猛然扑上来,啃噬队长的记忆。
他开始迅速遗忘,稍微回想就会头痛欲裂。
渐渐的,队长也开始觉得,自己就是长寿村的村民,从生到死,从未出山。
不过,燕时洵知道,能够在一片迷蒙中坚持了那么久的队长,绝不是会轻易服输的人。
因为在队长遗忘的期间,他似乎也忘记了布条的存在,再也没有记叙过一个字。
等队长再次记述的时候,笔迹更加匆忙。
像是就有人守在门外等着他出门,他只好按捺住狂跳的心脏,哆嗦着手跪在灶台旁边匆匆记录,然后又慌忙将所有的一切复原,再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笑着走出小木楼,走向未知的未来。
最后一段话里,队长用肯定的口吻说,自己一定是忘了很多东西。
[一直没有出现过的村长回来了,柳名在喊我去见村长,说要商议明天祭祀的事情。柳名说,这是我的荣耀,因为我,村子会继续平安下去。]
[但是,以前被柳名叫走的邻居,都没有回来。]
[我想起来了,我是已经死过一次又活了的人。可是已经太晚了,我无法逃离。如果后人有缘分看到这张布条,相信我,快跑!!!]
最后两个字力道之大,生生划破了布条,碳末也硌破了队长的手指,在布条上留下些许血迹。
燕时洵静静站立了几秒,才慢慢将手中的布条叠好,重新放回到木板下面,一切归位。
不过,在他准备起身时,却发现灶台下面的黑灰中,似乎有些许白色。
他疑惑着前倾身躯,伸手向内探去。
触手的微凉坚硬的手感,却让他心中一惊,赶紧将那东西向外拽。
但是,被塞在灶台下面的东西,大得超乎燕时洵想象。
狭小的空间和覆盖住它的柴火灰烬影响了燕时洵的判断,他用力一拉,就觉得重量和大小都不对劲。
触感让燕时洵以为那是一截骨头,但现在看来……却更像是一个成年男性整具骸骨的重量。
南天在客厅里越等越害怕,也小心翼翼的走进厨房,想要问问燕时洵情况如何了。
“燕……”
然而,话还没出口,南天的目光就先被燕时洵手里的骸骨吸引了过去。
眼前的场景过于恐怖,让本来就害怕鬼怪的南天,连眼神都僵直了。
——燕时洵抓着骸骨的手臂,将整具骸骨都从炉膛里掏出来,刚好拽到一半,骸骨一半在燕时洵手里,一半还隐没在炉膛里。
而骸骨无力垂下去的头颅,那空荡荡的眼窝……正对着南天。
那一瞬间,南天觉得自己头皮都炸开了。
同样已经吓傻了的,还有燕时洵分屏前的观众们。
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自己本来看一个旅游综艺好好的,竟然看着看着,来了个人体骨骼超近距离特写。
——而且以这个节目的风格,这绝对不是什么模型。
这就是真的!!
南天想要尖叫,却被燕时洵轻飘飘横过来的一眼制止在喉咙里。
“你既然害怕就退开些,腾点地方出来。”
燕时洵眉眼平静,像是丝毫没有觉得自己手里拎着一具骸骨有什么问题。
南天显得无比乖巧,立刻退到厨房门口,大气不敢出的看着燕时洵将那具骸骨放在地面上。
燕时洵蹲下身,从头顶开始一路向下,细细的看着这具骸骨上是否有任何伤痕。
从刚刚布条上所记叙的内容,他已经确定了这具骸骨的身份。
正是这栋小木楼的原住民,在长寿村被村民分离开血肉的徒步队队长。
燕时洵唯一不清楚的,是为什么柳名叫走后死亡的队长,骸骨反倒会被塞进自家的炉膛里。
不过,即便他仔细看过整具骨骼,都没能发现任何伤痕。
这上面,并没有队长的死因。
因为没有了血肉,所以即便是燕时洵,时隔这么多年,也无法无中生有的准确判断出在记录截止之后,队长到底又遭遇了什么,才会变成这副模样。
燕时洵缓缓直起身,掏出手帕擦拭过沾满了灰尘的手指。
在他垂下眼眸时,刚好和骸骨的眼窝对视上。
燕时洵愣了下,不知道是否是他自己的主观情绪在作祟,他竟然觉得骸骨失去了眼珠已经空荡荡的黝黑眼窝,竟然显出了一丝恳切的哀求。
就像是那位队长的痛苦和执念穿透过生死和光阴,重新回到已经失去生命的骸骨里,在向来到眼前的驱鬼者恳求——
请,将我从生死的痛苦中解救出去,请找回我当年带队前来的队友们。
燕时洵擦拭双手的动作一点点停顿,手臂垂了下来。
他默然与骸骨对视片刻,然后勾起一丝笑意,轻声道:“会的。”
南天在旁边看着自言自语的燕时洵,觉得像是有冷风从自己脖子后面吹过来,不由得害怕的抖了抖。
直到离开队长的小木楼,燕时洵的心绪都带着沉重。
因为队长在记录中提到了,他在村中遇到了不少队友还有认识的人。
所以,燕时洵以队长家为中心,迅速搜查了附近几十栋小木楼,累得跟在他身边的南天都有些发虚,燕时洵却依旧精力充沛,半点看不出他刚刚高效率的做了这么多事。
在检查了附近的小木楼之后,燕时洵发现,并不是只有队长遗忘了事情。
其他一些小木楼里的墙壁或地板上,都能看到或是用指甲或是用尖锐物品划下的痕迹,那些人也曾在遗忘之间苦苦挣扎,也有人发出了疑问,想要知道本来已经死了的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同伴们又为什么变成了腐尸。
但是,那些人看起来很快就遗忘了曾经的事情,在划下那些痕迹之后,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曾经那样痛苦的想要记住些什么,再也没有回去查看过。
连那些划痕上……都早已经被厚重的灰尘覆盖。
不过,燕时洵也在其中几栋小木楼里发现了不同之处。
在落满了灰尘的柜子顶上,或是床下面,留有一个看起来方方正正像是笔记本的印痕,比其他地方的灰尘要薄很多。
看上去,这里曾经放过一个本子。
燕时洵想到了队长将布条藏在地板下的事情。
也许,比旁人更加心思细腻的队长,发现了村人会将他们记录所用的载体拿走,所以才会如此小心的隐藏自己的记录。
而那些没有掩饰的人,他们所记录下来的东西,都已经被旁人拿走了。
不过,从所有人零碎的记录里,燕时洵还是从众多视角中,勉强拼凑出了完整的事件经历,知道了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
所有会出现在上游长寿村的人,都会经历过下游的长寿村。
他们或是为了赌一线生机,或是为了网上流传的长寿村的景色,在去往长寿村之后,无一例外都被深深的吸引住了。
一切会让他们不快乐的情绪和记忆都会被遗忘,每个人都开开心心的在长寿村活着。
他们不会记得自己到底忘记了什么,只会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这才应该是生命本来的模样。
失去了所有痛苦,剩下的只有快乐。
然后,在某一天太阳落山之后,事情却开始起了变化。、
腐尸从河水中爬出,潜藏进河边的小木楼。
一些人在睡梦中,就被藏在床下面的腐尸所袭击,然后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被忽然出现的村民剥离了血肉。
这些人还有另外一个共同点——他们在莫名其妙前来了上游的长寿村之后,都有过记忆慢慢消失的经历。
并且,其中一些情况还算好的人,都在挣扎着留下最后一句记录后,再也没有了消息。
——他们去见了村长,为祭祀做准备。
燕时洵不知道那些人在经历过活剥血肉之后,究竟是怎么活下来的,并且变得完好无损。
但是,他却因为被反复提到的祭祀,和相似的离开的信息,心中有了不好的猜测。
南天提到过,他在南溟山附近的老家,有用死尸祭祀的习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