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燕时洵因为脑海里都是邺澧而愣神的时候,他脚下站立的土地,却忽然间凹凸起伏,有了变化。
被倾盆大雨浇灌得泥泞湿润的村道之下,黄黑色的泥巴翻涌,一只只腐烂的手臂破土而出,**的残缺处还挂着泥浆,狰狞骇人。
血肉粘连的手掌死死抓住泥地,用力将深埋于泥地之下的身躯拽了起来。
燕时洵在走神几秒后立即回神,就看到了眼前的场景。
一具具腐尸从泥地下起身,大雨冲刷掉它们身上的泥浆,露出残破衣服下面青白不全的皮肉,甚至能够看到其中隐约露出来的惨白骨架。
整条村路……不,是整个村子的土地下面,竟然到处都埋葬着尸骸。
从它们身上残余衣服上隐约可见的花纹款式中,燕时洵意识到,这些死尸在生前,恐怕都是南村的村民。
这个判断让燕时洵微微睁大了眼眸。
如此来说,那南天,可能就是南村剩下的最后一个人。
而现在,这些尸骸摇摇晃晃的向燕时洵走来,一只只伸过来的手臂穿透雨幕,似乎是想要抓住燕时洵。
与此同时,燕时洵忽然觉得自己脚下有什么东西抓住了自己。
他垂眸看去,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青白僵硬的手臂从自己脚下的泥土中伸了出来,死死的抓着自己的腿。
旁边的师公神态自若,他笑着看向燕时洵,温声问道:“客人从山外来,锦衣玉食,却可曾见过人间苦难?”
“我见过,这个村子里所有的可怜人,所有被当做祭品的无辜生命,他们也见过。”
师公的神情悲天悯人,他垂下眉眼时,像是高高摆在神台上,泥塑的神佛。
“你看,客人,他们都满怀着痛苦死去,诘问老天为何对他们如此不公。”
师公轻声道:“为何有人能够锦衣华服,衣食不愁,有人却要艰难苟活,受尽了苦楚。”
他抬手,动作轻柔的为抱在怀中的死尸拢去面容上的碎发。
虽然对师公忌惮万分,但燕时洵在没有摸清他真正的意图之前,并不准备惊扰他,也因此没有打断师公的话,只是顺着他的动作看去。
年轻的孕妇因难产而死,脸上还残留着狰狞痛苦,已经渐渐青白的皮肤斑驳,眼睛瞪得大大的,死不瞑目。
虽然年轻却空耗得厉害的身躯让她虚弱不堪,四肢细细的,只有肚子巨大,看上去极为不协调,见之骇然。
腥臭的血液从死去妇人的身上流淌下来,染红了师公银白色的长袍。
但是他却丝毫没有在意,只是温柔的为她仔细的整理着面容上被汗液浸透粘住的碎发,然后伸出手掌,轻轻拂过她的双眼。
为她闭上了双眼。
而年轻妇人的面容,也在那一刻安详了下来。
嘴角勾起了微笑。
师公叹息般怜悯道:“她的婆婆想要一个男孩,每一个女婴,都会被她的婆婆当做祭品,想要乞求下一个是男孩。但是,她自己却另有愿望。所以……”
他抬起头,静静的与燕时洵对视,然后轻声道:“所以,我做出了决定。”
“这人间太苦,总要有人为他们做些什么。如果天道无为,那……我愿一试。”
燕时洵看着师公平静的面容,忽然间,像是福至心灵般,师公的话语是最后的碎片,让他想通了师公当年到底做了什么。
南村有自己的传承和习俗,他们有更加贴近自然的古老崇拜。
比如,祭祀神明。
为了完成村人自己的心愿,他们会将死去的亲属尸骸祭祀给他们的“神”,以此来乞求钱财,平安。
或是生下男孩。
不过,南村的人不知道,正神不会受人祭,无论是大道崩塌前后。
而大道将倾之时,所有的神就已经以身补道,世间再无神明。
南村的祭祀,就更是无法交到神明面前。
其中,却有人趁虚而入,拿走了南村人想要祭祀给“神”的祭品。
那人因此而力量增强,也因此做了南溟山的“神”。
——那个人,或者说“神”,就是师公。
正因为如此,所以燕时洵之前才会看到被送往三岔路口的尸体,会被师公接住。
而师公现在对燕时洵说的话,却让燕时洵意识到,师公恐怕是在接受了祭祀的力量之后,反倒用这份力量,对南村做了什么。
燕时洵看向师公的眼神凉得令人心惊。
而此时,一直在心中默念从未停止的符咒,终于勉强在师公对他的束缚下起了作用,顶开了一条缝隙,让他得以在有限的范围内重新恢复对身躯的掌控。
燕时洵咬着牙,开口向师公问道:“你到底做了什么?”
话一出口,师公惊讶的停下了动作,没想到燕时洵竟然会在如此劣势之下,还能做到这样的地步。
一时间,师公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带上了赞赏,不再像之前那样高高在上的俯视,而是像在看同类之人。
而燕时洵这时也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沙哑得厉害。
他清楚,这是因为他心中那个猜想……过于残酷,令他即便稍微想象都觉得难过。
长寿村在南溟山下游,却连上游的村子都叫长寿村,并且进入的方式如此独特,村民的状态又如此诡异。
燕时洵仔细查看过了,下游长寿村的那些老人,身上只有充沛的生机,就连面相上也一片大好,没有任何会遭遇危机的趋势。
再加上在村里时,若不是因为那瓣被他从老婆婆的花园里顺走的菊花,他的记忆就会一直出问题,遗忘所有会令他担忧戒备之事,只会一直单纯的放松快乐。
如此异常的状态,再加上师公说想要让生命里没有苦痛的话,只会让燕时洵得出一个猜测。
——出问题的记忆,就是师公所为。
但是,最严重的却要属上游的长寿村。
徒步队队长拼命挣扎记录下来的只言片语,还有所有小木楼里能得到的记录,都在指明同一个事实。
那些号称会定居于长寿村之人,都会在下游死亡,然后通过死亡的途径出现在长寿村,获得他们的“新生”。
但却并不是所有人都会真正新生。
很多人都在被柳名叫走之后,再也没有回来过。可像柳名这样与那些人经历相似的人,却依旧正常的活在长寿村里。
和柳名状态相同的,还有一部分村民。
虽然燕时洵没能找到机会去那部分村民家中查看,但是却能从偶遇的一些人的面相中,看出与柳名一样的情况。
他们的命盘里,没有死亡和危机。
就好像他们的人生,就是那些祝福语、吉祥话所说的状态。
充满勃勃生机,甚至,过分有生机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才更加显得异常。
什么植物会永远没有枯枝虫害呢?
假花。
永远翠绿盎然,永远美丽,时间和状态都被定格在了同一时间。
这就是柳名他们,假花一样的美好。
在回到村长家的路上,燕时洵也看过了那些提着白灯笼的村民。
那时,燕时洵虽然疑惑,但却因为得到的信息不全而无法做出判断,只能将疑问暂时放在心中。
但现在,所有的碎片都被联系起来,思维的碎片逐渐拼凑出完整的真相。
燕时洵意识到,所有他觉得诡异的那些村民,都是因为盎然的生命力。
不过,村民和村民之间的状态,还是有所不同的,他们带给燕时洵的感受存在着细微的差别。
要说的话,就是像柳名那样的,是完成品,而提灯村民中的一部分,还只是半成品。
他们的幸福和安稳还只是流于表面,皮骨之下依旧隐藏着来自魂魄的哀嚎和求助。
魂魄本能的觉得不对,所以即便只剩下最后一丝力量,仍旧拼了命的在向外界发出求助的信号,乞求路过的鬼神救救他们,乞求任何人将他们的魂魄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