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将刚刚师公的恐惧看在眼里,再听到邺澧提及二十年前的事,这让燕时洵意识到,此次节目组在长寿村遇险的源头,在长久之前。
听到燕时洵说出自己的想法,邺澧却摇了摇头:“不是二十年前,还要更早。”
“时洵,你听说过南溟山事件吗?几十年前,南溟山上千尸骸。”
邺澧微微垂下眼眸,即便有燕时洵在身侧,但提到南溟山,依旧无法让他克制住自己的厌恶。
燕时洵对南溟山当年之事,并未亲自经历过。
虽然他也曾从同行的口中得知南溟山凶名一二,但毕竟没有全盘了解过。
此时听到邺澧说起南溟山,让燕时洵有些惊讶。
竟是……到了连对人间冷漠的鬼神,都记忆深刻的地步了吗?
冥冥之中,燕时洵忽然感觉,以张无病决定与偏南地区官方合作为开端,从他们靠近长寿村山外之时,就有什么事情不可逆转的开始转动了。
先是民宿里看到的那些想要前往长寿村定居的旅客,然后是长寿村里暗藏在幸福安稳之下的重重诡异,河里的腐尸,遗失的记忆,到处都雕刻着的菊花纹路。
那时,燕时洵以为长寿村的源头在上游,却没料到,上游的长寿村,远比下游更加惊险。
而当他再向更深处探索,却发现柳名身后的村长,村长皮囊下隐藏着的师公。
二十年前的南村灭村之事,连着几十年前南溟山尸骸遍野……
就像是不断向下挖掘的深坑,越是向下,逐渐靠近的真相,就越是令人惊骇。
在这深山之中,隐藏着罪孽的深渊。
此时燕时洵明明就站在邺澧身旁,但他却有种站立在悬崖边缘的错觉,在他背后,就是万丈深渊。
燕时洵缓缓侧过身,循着邺澧的目光,看向南村。
以他们此时所站立的三岔路口为开端,浓重的黑色雾气从邺澧脚下升腾而起,迅速席卷了整个村落。
邺澧的力量取代师公占据了梦境,一切景象像是被投掷而下的巨石击碎的水面,波纹一圈圈涤荡开去。
所有的场景破碎重组,天地轰然色变。
当燕时洵再定睛看去时,南村已经变了模样。
村屋不再是燕时洵之前所见的荒芜破败,低矮的民房虽然朴素,但却充满生活的气息。
院子里晾晒着粮食,孩童的嬉戏声和狗吠声传来,夏日的微风吹过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在炎热的天空下从深山中带来一丝凉意。
往来的村民就从三岔路口走过,但对擦肩而过的燕时洵和邺澧视若无睹,像是他们是置身于环境之外的透明人。
燕时洵还看到了几张让他觉得熟悉的面孔。
他愣了下,才反应过来那几张面孔都与南天有几分相似,但年龄却完全对不上。
邺澧低沉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几十年前,南村在夏至祭之后,开始变得奇异。”
他抬手遥遥的指向村中一户,平静道:“有人向村中建言,主张取消古老守旧的祭祀,但被驳回。”
邺澧的话音刚落,燕时洵就听到“砰!”的一声。
被邺澧指着的那户人家的大门,猛地被从里面拽开,又重重甩上,惊得院中狗声狂吠。
而一名怒气冲冲的衰老妇人从院子里出来,她的眉头紧紧皱着,眉间一道竖纹让她看起来极为严厉而气势惊人,向下耷拉着的嘴角毫不掩饰的昭示着她的愤怒。
但更大声的男性怒吼声,从衰老妇人身后的院子里传来。
“你这是数典忘祖!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岂是你说扔就扔的?要是村子明年出事了,你来负责吗!南村的神婆你也不要当了,不为村子着想,你没这个资格!”
衰老妇人丝毫不受威胁,只猛地一回身,目光如雷电咄咄射向院中人,冷笑着咬牙切齿:“你们死守着的传承就是什么好东西了吗?死人祭祀,南溟山中有神,多少途径南村附近的山外人都一去不复返……呵,南村,必将因你们而灭村!”
她仰了仰头,冷笑道:“我等着看你家破人亡的那一日。”
院中人暴怒:“你!”
但衰老妇人丝毫不给他继续骂下去的机会,转身就大步流星的离开。
在远处,一对年轻男女正焦急等待着。
一看到衰老妇人,那对男女就赶紧迎上去:“阿妈……”
话还没说出口,就被衰老妇人伸手一推,她严肃着神情道:“你们现在立刻离开村子,去山外,远离南溟山。”
“所有人都疯了,他们压根就是信错了神。”
衰老妇人每说一句话都恨恨的咬着牙,像是想要撕咬村人愚昧的坚持。
“说什么能够得到想要的一切,再也没有苦难。他们真以为用别人的尸骸做这种事情是值得传承的好东西吗?”
衰老妇人的眼中带上一抹沉痛:“他们有去确认过死祭重新下葬后的棺材吗!”
年轻男女听后一惊,惊惧而不敢置信的瞪大了眼睛。
“阿妈,你是说……那些尸骸,都不在棺材里吗?”
衰老妇人点了点头:“我趁夜去挖开了完成祭祀后重新下葬的坟墓,但是棺材里面,什么都没有。”
一想起夜半看到的景象,衰老妇人就觉得自己浑身都在颤抖,又惊又怒。
昏暗山林下,密密麻麻的坟墓无声矗立,新立起来的墓碑前摆着黄白相间的菊花,代表着南村对已经死去的人献出遗骸完成祭祀的感谢。
她扛着锄头将刚回填还松软着的泥土刨开,在撬开盖子看到空荡荡只留下一丝腐臭气息的棺材后,她重重的愣住了。
原本只因为祭祀上村长和老神婆的怪异之处而心生疑惑,所以她才会在半夜,顶着惊扰死者的歉疚前来查看。
可她万万没想到,夏至祭时亲眼看着盖棺下葬的尸骸,却凭空消失了。
惊疑之下,她连续挖开了每一座坟墓,撬开了每一口棺材。
然后她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冻住了。
——每一年四次祭典后重新下葬的尸骸,都消失了。
她站在一片狼藉的坟地里,身边到处都是撬开的空棺。在混合潮湿腐臭的泥土气息中,锄头从手中无力脱落。
她知道,南村以往所有的祭祀……恐怕,要反噬回到南村自身了。
衰老妇人想要向村长和老神婆说明自己的所见和看法,劝他们及时收手,不要再让诡异莫名的祭典继续下去,恐怕一直以来南村都拜错了神。
虽然不知是邪神还是伪神,但却一定不会得到好结果。
然而,村长不仅没有当回事,反而大骂了她一顿。而老神婆则耷拉着眉眼,一言不发,衰老得像是一具融化了的蜡像。
这让衰老妇人意识到,恐怕从一开始,他们就知道祭典有问题。
但是,既然村子能够受惠得利,又何乐而不为呢?
那些接受了祭祀所带来的健康平安的村民们,同样接受良好。只是用死尸而已,又危及不到他们,那为什么要管呢?
看着村人的态度,衰老妇人心都凉了。
她打定主意,将年轻一代送出村子,只留下自己一人在村中。
然后不等入夜,她就拿上了工具再次进了山。
她此次的目的地,是深山中历代神婆完成祭典最后一步的地方。
那里是南溟山河水的发源地,一切的源头。
大片大片黄白相间的菊花盛开在河岸上,随着微风吹落河中,令人心旷神怡,美不胜收。
但是,她却看到了令她惊骇到久久不能回神的一幕。
——就在河水源头的泉眼,清澈的水面下竟然是一具接一具的尸骸。
有些是她熟悉的面孔,正是南村多少年来死去的人。有些穿着山外人的衣物,其中一些人曾因为徒步迷路而向她询问过山路。
密密麻麻,数不清数量。
死尸紧闭着双眼,皮肤被泡得青白肿胀,在柔柔波动的水波下轻轻晃动,已经不像是正常的人类。
凉意从头顶一路向下,她矗立在河边,在炎热夏日却如同身处冰窖。
她意识到,南村……为虎作伥,真的拜错了神,并且,还连带着害死了那些山外人。
南村一直以来的平静,竟然是建立在无数尸骸之上。
悲愤之下,衰老妇人泄愤般将河岸上的菊花拔起丢弃,然后跃身跳进河水中,想要将那些尸骸从河底捞上来。
不管他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将他们放在这里的人又有什么目的……她只想把他们原本的安宁还给他们,让死者入土为安。
在听到那衰老妇人口中念念有词的古老咒语,看到她的在河水中扛起尸骸时做出的手势时,燕时洵恍然明白了,为何他会觉得这几张面孔眼熟。
这妇人,就是几十年前的南阿婆。
只是这个时候,南天还没有出生,就连他的父母都还年轻,刚刚被南阿婆送出村子。
一如后来南阿婆将南天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