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人愿意在一眼诡异的村庄里,接受一个看起来就古怪的老人的邀请,独身进入老人的家里。
除了天不怕地不怕追寻刺激的年轻人之外,就是官方负责人了。
他并不是不怕,只是……不得不往前走。
除了还被困在皮影博物馆里的节目组众人之外,还有整个白纸湖附近的安危,都被他保护在身后,他不能后退。
官方负责人深呼吸了一口气,在给不远处的救援队留下信号后,就跟着老人一同进去了。
屋子里和外面保持了一致的破败,被一支蜡烛勉强照亮一方空间。
似乎是因为地处于湖边湿气重,墙壁上长满了青黑色的霉点,在昏暗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阴森森看过来的一张张人脸,让官方负责人不舒服的皱了皱眉。
因为冷也因为那些霉菌看起来太恶心,他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老人却是因为久居于此,对这样的环境已经很适应了,并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是佝偻着腰,垂着眉眼往里走。
官方负责人也看清了房屋的全貌。
即便现在因为疏于打理,而让房屋变得破败,但从青苔霉菌下面,依旧可以看得出来曾经的风□□派。
很多木质家具都还没有腐朽,整套的黄花梨阔气又精致,上面雕刻满了山水人物,依稀可辨当年主人家是如何的意气风发。
只可惜,现在它们都落了厚厚的一层灰,在昏暗破旧的房屋中,渐渐失去了曾经的光华。
好像在和屋主人一起,将这里当做了最后埋葬的坟墓。
所有精致昂贵的家具都被弃用,堆积在角落里。空荡荡的房屋中还算得上是干净的,也就只有一张简陋的木板床,还有一张破旧的沙发。
这应该是老人一直使用的家具,虽然磨损严重,但是和其他家具相对比,却也没有堆积灰尘。
老人随意的往沙发上一指,然后自己就在床板上坐了下来。
官方负责人看懂了他的意思,道了声谢,就往沙发走。
老人守着旁边的蜡烛,昏黄的光亮勉强将他衰老的脸照亮一半,层层皱褶耷拉下来,在半明半暗之中,显得老人有种不似真人的诡异感。
烛光将老人的影子扯得老长,投射在窗户上,让落了厚厚一层灰的玻璃仿佛是一张幕布,随着烛火的晃动而阴影乱舞。
官方负责人刚坐下一抬头,猝不及防之下就对上了窗户上的影子。
那一瞬间,他好像看到了一张张恶鬼脸狰狞紧贴在窗户上,挤压得变形扭曲,还在嘶吼着挣扎着想要冲进房屋里,它们空洞黝黑的眼窝死死的瞪着背对着窗户的老人。
而老人恰在这时抬眼,那双暮气沉沉的眼睛从耷拉着的眼皮下,看向官方负责人。
“你,想问什么?”
老人的声音嘶哑粗粝,像是磨砂纸划过砖石。
这声音像一根针刺进官方负责人的脑子里,也让他一个激灵回神,冷汗津津的看向老人。
他大口的喘着粗气,刚刚因为出神而涣散的瞳孔,好半天才重新聚拢目光。他看向老人时的脸色惊疑不定,又赶紧往窗户上看。
但是,那扇积着厚厚灰尘的窗户上,什么都没有。
只有因为烛火的高热而上下浮动的灰絮。
官方负责人差一点指着窗户脱口问出自己的疑问,但是老人冰冷死寂的目光,却像是一盆冷水,让他瞬间清醒了过来。
“对不住,我……我刚刚走了下神。”
官方负责人双手捂住眼睛,手掌用力的搓了搓自己的脸颊,靠着疼痛重新让神智回笼,迅速镇定下来。
老人坐在原地耷拉着眉眼,像是睡着了,或者只是毫不在意官方负责人的行为。
在岁月和痛苦留下的皱纹中,每一道褶皱后面,都隐藏着难以言说的沉重故事。
那些惨痛刻骨的经历磨灭了他所有对于生命的激情,到了现在,无论是什么都已经激不起他的丝毫情绪波动了。
就如同一滩死水。
只是还维持着呼吸,延续着还活着的这个事实,直到那人前来拿走他的命,终结他做过的孽,他才能够安稳的闭上眼睛。
老人的视线微微朝旁边转去,冷漠的瞥了一眼旁边的窗户。
他那双什么都映不出来的眼珠没有光亮,却好像将所有都看了进去。
房屋外面随风摇摆甩在窗户上的枯枝,忽然间就停止了动作,窗户外细碎的声音都安静了下来。
老人转回眼睛,依旧是那副耷拉着眼皮,对一切都不感兴趣的模样,静静的等待着官方负责人调整好状态。
“您是一个人住在这里吗?”
官方负责人看了一圈,确定这个房屋中只有零星几件家具还在使用,没有其他人生活的痕迹。
但就是老人留下来的生活痕迹,也简单得不能再简单。
没有好看保暖的衣物,也没有松软温暖的床铺,更没有美味的食物。
简易的炉子上放着使用了很久,坑坑洼洼的不锈钢盆,里面只有一团看不出是什么的黑色团团,已经因为炉火的熄灭而冷凝。
老人的生活堪称贫苦,只能说是还活着而已。
即便知道老人可能有异常,但这样的生活环境,还是看得官方负责人鼻头一酸。
他想起燕时洵以前对他说过的话,在没有确实的验证面对的是人是鬼,有无帮助价值之前,就姑且将对方算进还能拯救的范围内吧,即便自己受伤,也不能伤害无辜之人。
官方负责人不知道老人究竟是人是鬼,但是他想,一个人不应该活成这个样子。
他想帮老人。
“您的家人呢?和孩子一起住会轻松很多吧。”
官方负责人关切的询问:“如果您需要的话,和我一起来的朋友里有会点医学的,可以帮您检查下身体,也可以帮您联系官方,到养老院或者……”
“不用那么麻烦。”
老人打断了负责人的话,没有让他继续说下去。
老人掀了掀眼皮,从负责人找过来之后,第一次正眼看向他。
“我既然出生在这里,一切祸事也都因我而起,那我也要死在这里,看着一切祸事终结于此。我是长在这片土壤上的一棵树,不会离开,离开就会死。”
老人很平静。
在说起村子和自己的事情时,他漠然得像是一个局外人。
“从那个年轻孩子拿走了神像开始,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
明明官方负责人还没有说明他的来意,但是老人却已经准确的说了出来:“皮影,出事了,是吗?”
官方负责人重重的愣住:“您怎么知道……难道那个时候,您看到了那几个学生闯神庙拿神像?”
“那您怎么没有制止?!”
老人却反问:“我为什么要制止?人应该要承担自己的选择带来的后果,他们如此,我亦如此。”
“你能找过来,是有人失踪了吧,在皮影博物馆。”
官方负责人看着老人,一时陷入了迷茫。
他不知道,为何这位老人看起来与世隔绝,却知道这么多的事情。
老人活得过于透彻,万事万物在他眼中似乎都有自己的运行规律,他不会插手改变,也不会出手相救。
也因此而显得格外的冷酷。
令官方负责人光是看着他,就觉得浑身都在冷得发抖。
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原本对于老人的关切也都被这份冷意压下,荡然无存。
“村子……村子是搬走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您怎么会知道皮影博物馆里发生的事情,您到底是什么人?”
好半天,官方负责人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声线下压抑着急迫和颤抖。
老人剧烈的咳嗽了起来。
他咳得撕心裂肺,仿佛是要连肺都一并呕出来。每咳一声,他就压低一分脊背,整个人蜷缩在窗户前面,原本清瘦衰老的身躯显得更加凄惨。
风中残烛,一吹就会熄灭。
官方负责人立刻顾不上他原本的目的,赶快小跑过来扶住老人,急切的帮他顺着气,询问他有没有药,药放在哪里。
老人咳得说不出话,嗓子里一片血沫。
负责人见状,赶紧拉开旁边柜子的抽屉翻找着有没有药片,一般老人或者病患,都会把常用药放在离床近、一伸手就能摸得到的地方,以防半夜发病没办法及时拿到药。
他现在也只能赌一把了,要是找不到,他也不顾不上老人到底是什么身份有无异常,准备把老人背出去,让救援队里的医疗人员先急救。
好在他运气不错,抽屉里确实放着很多药片,药片外面包着的牛皮纸上写明了用法和次数,还有对应的开药时间。
看来老人之前就看过病,是从医生手里拿的药。
这也让负责人松了口气,赶紧抖着手拆开,将药片喂给了老人。
但是负责人在想要合上抽屉的时候,却发现了不对。
类似的牛皮纸包有好几个,上面写明的时间最早的是半年前,显然已经过了牛皮纸上写的拿药期限。
也就是说,从半年前开始,老人虽然还在领药,但却不再吃药,而是全都堆在了这里。
就像是在等死一样。
半年前……正好是那个年轻人拿走了乌木神像的时候。
负责人的手指悬停在牛皮纸包上面,有些怔愣。
老人亲眼看着那几个游玩的年轻人误入了荒村,找到神庙,并且将以身镇守邪祟而死在那里的驱鬼者的尸骨扔出去,像个土匪一样,将里面的金银祭祀器皿搜刮一空。
最重要的是,拿走了那尊乌木神像。
老人没有加以制止或者提醒,只是在回来之后,就在明知自己身体不好的情况下,停了自己的药。
他忍受着身体一日复一日破败下去的疼痛,然后安静的坐在荒村里,等待着死亡的来临。
这到底……是为什么?
官方负责人见过很多为了活下去而不顾一切的人,哪怕害死别人的命也在所不惜,就像是长寿村里的那些村人。
但是现在他眼前的这位老人,却是一心求死。
是赎罪吗,因为做过让自己悔恨却无法弥补的事情,所以想要用死来偿还他的罪孽吗?
如果是这样,那为什么之前都在好好的吃药看病活下来,却偏偏是半年前?
那个乌木神像,到底是哪位神的,老人又知道些什么?
官方负责人的思绪一片混乱。
但是在昏黄的烛光下,他忽然发现,在牛皮纸包下面,还放着几张有些褪色的红纸,和几张合影的相片。
负责人好奇的瞥了一眼,然后惊呆在原地。
他的手搭在那几张红纸上,忘了自己本来想要合上抽屉的动作。
这位老人……竟然有官方认证的证书。
红底烫金的大字写的很清楚,老人姓白。
是西南皮影,第二十八代传承人。
也是西南皮影目前仅剩的唯一一位,皮影匠人。
另外几张合影里,白师傅在很多年前站在众多人前面开怀大笑,阳光正好,意气风发。
那时候,白师傅脸上还有对未来的期待。
但是现在的白师傅……却好像只剩下了一具空壳,浑浑噩噩的活着。
“世事无常,对吧?”
老人疲惫嘶哑的声音从旁边传来:“人在事业正好的时候,是绝对不会想到还有一天,自己会落得个失去一切的下场。”
白师傅眨了眨眼,他靠在床头仰头看向楼板,浑浊无光的眼睛中充满了感慨。
这栋房子,曾经也充满着欢声笑语,孩童噔噔噔的从地板上跑过,欢呼雀跃的声音好像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那时,老妻温柔关切的声音,儿子儿媳的谈笑声,朋友来访时的大笑声,还有从厨房里传来的油锅和柴火燃烧的声音……所有这一切的声音组合在一切,构建起了名为家的地方。
然而现在,一切都消失了。
老妻躺在病床上,满怀悲痛的问他,他们是不是真的做错,是他们太贪心,想要让西南皮影发扬光大,才会请了郑木匠一家来村子里定居,也让一切的祸端,因他们而起。
那时他就坐在老妻的病床旁,医院的消毒水味弥漫,却刺激得他重新想起那一个黄昏,小少年惊恐愤怒的大喊声传来,他循声去看时,在仓库里看到的已经腐败的尸体,挥之不去的苍蝇和蛆虫。
还有直冲鼻子的尸体腐臭味道。
白师傅垂着头,喉头酸紧难以回答。
老妻哭湿了枕头,没再看白师傅一眼,嘴里念叨着那可怜的孩子,还有那可怜的媳妇,都已经足月份要生产的人,竟然就这样……
被白师傅握在手心里的手,无力的滑落,砸在病床上。
老妻死不瞑目。
到死,她都不肯原谅自己和白师傅,痛心着郑师傅一家的遭遇。
白师傅红着眼圈脖颈青筋迸起,哭到干呕却连一声都发不出来。
办完了老妻的丧事,白师傅沉默的回到家,和所有家人决裂,独自住在柴房里。
直到有一天,一个青年背着木匣子,站在了村头。
他笑着向白师傅打招呼,说白叔叔,我回来了。
白师傅看着青年,数年前的一幕幕重新涌上心头。
他知道青年的身份,却不发一言,依旧像以往那样沉默寡言,像个透明人一样活在村子里。
他既没有提醒村人,也没有勇气去找青年。
老妻的死成为了最后一根稻草,早就压垮了白师傅。
他总是在想,如果不是他盲目的相信村人,如果不是他邀请了郑木匠一家,那郑木匠一家不会横遭此劫,他的妻子也不会怒火攻心满怀着悔恨死去。
是他导致了这一切。
他必须要赎罪。
白师傅活得就像是苦行僧,他无视其他村人对自己指指点点嘲讽的目光,也对儿子儿媳来找他炫耀如今的家产无动于衷。
儿子气急败坏,骂他是过时的老古董,说现在是笑贫不笑女昌的年代,别管钱是怎么来的,只要有钱就行。
儿子质问他,是不是真以为皮影是个值钱玩意儿,知不知道现在根本没人在意什么正宗和童子功,不管传承与否,人家现在都只要一个能宣传的噱头就行,只要多上几次电视多让杂志采访几次,就连村头的二傻子都能靠着皮影戏这张大旗被人称作大师。
‘爸你醒醒!你那老一套已经过时了,现在没有用了!你花费几个月做一个皮影人物有用吗?他们一堆外行根本看不出好坏之分,你演给瞎子看!’
儿子气得砸烂了柴房里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