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的大门缓缓合上。
直到燕时洵和谢麟离开了很久,郑甜甜都一直抱着小木偶人,垂着头站在大门后面,不吭声也不肯动。
像是和她怀里的小木偶,玩起了木偶人的游戏。
郑树木也陪着郑甜甜站着,不发一言。
他不再是刚刚燕时洵面前那个无条件宠溺妹妹的哥哥,在笑容回落之后,那张朴实而饱经风霜的脸上,显出几分无奈和疲惫。
“甜甜,你……”
郑树木想要说什么。
但是郑甜甜听到声音抬头,看过来的那双眼睛,冷得像是白纸湖的湖水。
忽然之间,郑树木所有的情绪,都像是被水熄灭的火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想要说什么呢,哥哥。”
郑甜甜的声音很轻,风一吹就散了。
她定定的看着郑树木,漂亮的大眼睛却看不出任何可爱之感,沉沉无光的眼珠让人想到精致娃娃的玻璃眼球,无机质的清澈令人毛骨悚然。
“如果不是我无能的哥哥,我怎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呢?哥哥到现在,反而想要指责我吗?”
郑甜甜掀了掀嘴唇,笑得有些讽刺:“可是哥哥没救过我呢,怎么办,我只能靠自己自救。”
“不管是你,还是哥哥,谁都没来救甜甜……甜甜很疼啊,很疼,在流血,但是哥哥没有出现,也没人来救我。我不想死,那只好让其他人死了。很公平,不是吗?”
“哥哥现在才想起来指责我,是不是晚了?啊,我知道了。”
郑甜甜笑眯眯的仰头看着郑树木,但说出的话,却让郑树木的一颗心都直直的往下坠去。
“那个姓燕的,是之前那个驱鬼者的后代弟子吧?”
郑甜甜歪了歪头,声音甜美:“哥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是吗?就是那个驱鬼者给你的神像吧。这一次,你还想要保护那个姓燕的?就因为他和之前的驱鬼者有关?”
“甜甜很伤心啊,哥哥。”
郑甜甜撅着嘴巴,很是委屈:“明明我才是你妹妹,可你为什么不保护我呢,哥哥?你是想看到那时候的事情再发生一次吗?”
“不是!”
郑树木被郑甜甜的话刺得心里一痛,猛地大吼着打断了郑甜甜的话。
他瞳孔紧缩,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就连垂在身侧的手掌都克制不住的颤抖着。
郑树木的眼前重新出现了当年的景象,黑暗的村庄,不断晃动的视野,拽着他的冰冷的手,还有身后的呐喊和脚步声,奔跑到直至力竭也不敢稍微停下来……
最深处的绝望和痛苦,重新被郑甜甜挖出来,赤果果的摊开在眼前。
郑树木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看向郑甜甜的目光充满浓重的愧疚和心疼。
郑甜甜却只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一句话,就转身朝房屋里走去。
她漂亮的裙角在空中划过弧线,臂弯里挂着的小木偶人手脚相撞发出轻微的声音。
而随着她从院子里走过,那些被摆放在院子里的木雕偶人,一双双空洞的眼眶,也都随之缓缓移动视线,始终注视着她。
像是遵从于主将的士兵。
只剩下郑树木一个人站在大门后面,缓缓转身看向郑甜甜的背影,眼神酸涩难言。
心中诸多话语,最后都只化作一声叹息。
一瞬间,郑树木就像是衰老了十岁,满心满眼都是疲惫。
他拖沓着脚步,迟缓的走向工作间的小屋。
炉火还在噼里啪啦的烧着,但是旁边摆着的两张椅子,已经没有了人。
郑树木垂头看着那把椅子,想起刚刚燕时洵坐在那里脊背挺拔如青松的卓绝风姿,还有燕时洵谈起他自己所坚守的道时,那双明亮锋利的眼眸。
像。
太像了。
和当年那位先生,如出一辙的坚定令人憧憬,高山仰止,不可冒犯。
郑树木愣了好久,才慢慢拉过那张椅子,坐在了刚刚燕时洵做过的地方。
炉火映红了他的脸颊,火焰在他的眼中跳跃,忽明忽暗间,他恍然觉得,和那位现实好像昨日才刚刚告别。
郑树木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个幸运的人,甚至他时常怀疑,是不是自己上辈子做了坏事,所以这辈子才要过得如此坎坷艰难,就连老天爷也不喜欢他,让他家破人亡,让他尝尽世间百苦。
但那位在早春时节,着一身白,出现在白纸湖的先生,却是郑树木此生最大的幸运。
那位先生笑意吟吟,拢袖隔湖向他高声询问去路,却一眼就看出了他浑身的因果罪孽。
可是,那位先生看着他的目光却没有丝毫变化,不沾带任何的鄙夷或恐惧,依旧清澈温润。
那个时候,郑树木不由得奇怪,难道这个人不知道害怕吗?还是可笑的善良?
郑树木对此嗤之以鼻,心头冒出恶意的想法。
他想要毁掉这人脸上的笑容,让这人白色的长衫沾满泥泞,不折的青松坠入深渊,善良的外皮被撕掉。
可是……
当那天早晨,郑树木睁开眼睛的时候,就听到了院外传来的敲门声。
那人依旧白衫干净,笑吟吟站在枯枝下面,喊他,树木兄。
郑树木在震惊于那人竟然能活下来之余,也深觉错愕。
‘没想到你竟然还有命出来……’
郑树木冷笑:‘不过,看到了那些东西,你竟然还能这样称呼我吗?把禽兽喊成人,真是令人恶心的伪善。’
可那人不仅不怒,却反而仰头大笑,神色俊朗潇洒:‘树木兄,天下之事,皆有因果,一啄一饮而已。你杀他们,难道不是因为他们本就做了错事吗?’
‘我可没有说过我是个善良之人,在下一介居士,闲游四方,光交好友而已。’
那人笑意吟吟:‘我好像还没有做过介绍?失礼了。在下李乘云,法号乘云,名与道合一。’
不等郑树木反应过来,那人就姿态自然的住进了他家,像是与他相交多年的挚友一般。
甚至让郑树木自己都开始怀疑起自己,难道他多次进出生死,让记忆力都衰退了,忘了自己其实还有这么一号朋友吗?
郑树木嘴上说得生气,但是每每李乘云邀请他饮酒闲游时,脚步却又不自觉的走了过去,不情不愿的抱怨下,是怎么都压不下来的微笑的嘴角。
他没有朋友。
从母亲死亡的那一夜开始,他就一直活在仇恨和痛苦中。
直到大仇得报,他好像才能够重新呼吸。
但是在快意之后,郑树木并没有像之前每次想象中那样快乐轻松,反而变得迷茫无助。
甚至因为在生死之间穿行多次,他连自己原本的身份和目的都开始模糊了,每每入梦,总是会回到多年前的那一夜。
就好像,他其实早已经和母亲一起死在了那一夜冰冷的湖水中,只是他自己忘记了。
余下所有还活着的记忆,都是虚假。
李乘云就出现在了那个时间节点,将逐渐迷茫浑噩的郑树木,从选择的三岔路口前,拉回了人间。
郑树木也慢慢觉得,自己好像直到现在,才逐渐开始活得像个人。
而不是那些死物的木雕。
也不是被人操纵着出现在幕布后的皮影。
“啪!”
炉火爆开火花,惊醒了沉溺于回忆的郑树木。
他猛地回神,眨了眨眼睛,神智回笼。
外面的房间依旧一片漆黑,不喜欢火焰的郑甜甜并没有点亮蜡烛,只是在深深的黑暗中,欢快的哼着不成调的曲子。
她的裙摆在空中转着圈,像是盛开的花,漂亮极了。
郑树木循着歌声望去,眼神沉沉无光。
在郑甜甜的歌声下,逐渐有细细碎碎的敲击声应和着她,像是木头相撞时发出的声音。
那些被摆放在客厅里的木雕偶人,也僵硬迟缓的抬起了手臂,为郑甜甜打起了拍子。
而放在台子上的小木偶,也摇头晃脑,晃荡着小腿。
在郑甜甜的带动下,所有木雕偶人,一瞬间都好像拥有了生命,一举一动与生人无异。
昏暗的客厅里,明明无一活人,却热闹非凡。
木雕偶人挤挤簇蔟,在没有光亮之处,像是潜藏于水面下的恶鬼。
郑甜甜漫不经心看向一旁,眼神讥讽。
——你看,有的人站在光中,就错以为自己也是那里的一员,忘了从前做过的事情。
明明做了坏事,却装出一副好人模样,真让人讨厌啊……你说是吗,小木偶人?
郑树木静静的注视着这一切,原本被身边的炉火烤得温暖的身躯,也慢慢冷了下去。
他垂下头,眼神晦暗不明。
许久,郑树木迟缓的转身,拖着脚步,慢慢朝工作间里那尊只雕刻到一半的老人雕像走去。
有些事情,拖得太久,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了……
白叔。
……
燕时洵站在白师傅的家中,白师傅垂着头,依旧耷拉着眼皮不愿意开口的模样。
房间里一片死寂。
就连院子外面,也慢慢的没有了声音。
不知道是否是因为夜色渐深,村民习惯于早睡的缘故,在燕时洵一行人刚到村子时还热闹的氛围已经消失了,家家户户,寂静无声,也不闻狗吠鹅叫。
好像整个村子都陷入了安眠中。
燕时洵皱了皱眉,侧头朝一旁的窗户看去,忽然觉得外面安静得不正常,甚至连空气都徒然冷了几度,阴冷的气息沿着脚底向上蔓延。
他起身走向窗边,单手插在大衣口袋里,抬眸向外看去时,却只从落满了灰尘变得模糊不清的玻璃中,隐约看到了外面村庄一盏盏的亮灯。
村庄的轮廓被隐约勾勒,无星无月的夜幕下,一切都被模糊,就连那些房屋被映亮的窗户,都仿佛是昏黄的幕布,从窗户前走过的人影是被人操纵的皮影。
燕时洵心跳空了一拍。
窗户外的村庄场景和之前离开湖中戏院时的情形逐渐重合,那个时候他所看到的村庄,似乎也是这样的。
就好像……从一开始,就没有真正的村庄存在。
只有皮影戏的道具,被幕后之人反复使用,于是相似的场景重复上演。
刹那间,燕时洵忽然想起,不仅之前看到的杂志访谈中有提起过白师傅邀请了木匠来村里,刚刚白师傅似乎在和现实中的官方负责人说话时,也提到了郑木匠。
燕时洵能够从白师傅的神情中看得出来,白师傅自觉有愧于郑木匠一家。
郑……郑树木,木匠。
所以,当年被白师傅邀请来村子里的,就是郑树木的父亲。
那个时候,郑树木并没有继承学习木工的打算,而是痴迷于皮影戏。
甚至很有可能,郑木匠会同意白师傅的邀请,举家搬迁到白姓村子里,就是因为小时候的郑树木喜欢皮影戏。
所以做父亲的想要给孩子提供最好的学习环境,宠着自家的孩子,就算孩子不想继承祖传的木工手艺也无所谓,只要孩子喜欢,以后想要做什么都可以。
但是在白姓村子里,郑木匠夫妇却出了意外身亡。
并且,他们的死亡和白姓村子里的人有关。
所以郑树木会记恨村人,也恨上了皮影戏。他放弃了本来喜爱的皮影戏,重新捡起了家传的木工,将这份手艺继承了下来的同时,也以此为工具,向村人复仇。
也因此,白师傅才会对郑树木心怀愧疚,甚至可能因为这份情感,白师傅会对郑树木所有做的事情睁一只闭一只眼。
或者……
心甘情愿的被郑树木利用。
短短瞬间,因为村庄相似的死寂,之前所有的线索碎片,都在燕时洵脑海中连成完整的一条线。
他立刻回身看向白师傅,错愕的问道:“一直以来利用皮影戏作为幌子,欺瞒过天地的,是郑树木?”
“利用你的技艺,隐藏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也把我们困在这里的人,是他吗?”
白师傅的眼皮颤了颤。
在耷拉着的皮肤下,他的眼珠迟缓的滚动着,然后掀开了一条缝,认真的看向眼前的燕时洵。
他定定的看了燕时洵好一会儿,才重新低下头去。
即便被人看透了真相,于他而言,也只能引起这一点震动,惊诧于眼前青年的敏锐,随即,就重归于死寂。
像是一颗小石子被砸进了湖水,惊起几个水花,随后一切就重归死寂。
白师傅安坐在太师椅上,安静到连呼吸声都几乎消失于空气中。
气派客厅的四面墙壁上,到处都挂着皮影戏人物。当白师傅闭上了眼睛时,就好像和周围融为了一体。
他也是被人遗忘而落灰的皮影,和其他的皮影人物,没什么区别。
只是在无人前来的房屋中,渐渐风化破碎,最后埋没于黄沙中,再没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有一个村子。
和盛极一时的皮影。
白师傅没有说话,但这副态度,就已经间接给了燕时洵答案。
燕时洵读懂了白师傅想要告诉他的事情,也因为白师傅的举动而明白了另外一件事。
——他们不仅身处于皮影戏中。
并且,那个在幕后操纵着这一切的人,也在一直看着他们。
就好像是坐在戏台下的看客,津津有味的看着台上的皮影人物被操纵着,做出各种动作,看着他们因为遇到的艰险苦难而绝望挣扎。
可戏台下的看客,却哈哈大笑,拍手叫好。
想通了一切的燕时洵立刻转身,大跨步就准备离开白师傅家。
但他刚迈开腿,忽然听到白师傅的声音,低沉的从昏暗中传来。
“……树木。”
白师傅长久没有和人交谈过的嗓子嘶哑粗粝,像是恶鬼嘶音:“把树木,带走。”
燕时洵的身躯一僵,错愕的转身看向白师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