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消失不见的谢姣姣,在燕时洵没有察觉的时候,重新出现在了他身前。
他甚至都没有看清谢姣姣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
邺澧也微皱起了眉头,看向谢姣姣的目光是从未有过的阴沉。
在大道倾颓之后,属于天地的力量逐渐衰退,此消彼长,人慢慢占据了绝对的上风,而鬼神也再无法诞生于天地间。
对于这一方面,邺澧知道得比任何驱鬼者都要清楚。
无论是哪一种登位鬼神的路,都被势弱的大道用尽全力封死,不允许本就衰微的力量再次分散。否则,只会让天地崩塌得更加迅速。
合众为一,尚能有一线生机可拼,即便渺茫,但大道从未放弃。
因此,井小宝诞生,燕时洵临世。
大道在耗尽所有积攒下来的力量,于死局之中,进行最后的自救。
但即便如此,明生暗既生,太极阴阳循环不止。
有生机出现时,对应就会有远超于生人认知极限的危机出现,想要将大道最后的生机碾碎于死亡之中。
一如最后成为了厉鬼的井小宝。
他没能成功活下来。
所以那一位唯一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就成为了所有邪祟鬼怪虎视眈眈想要杀死的存在。
名为燕时洵的奇迹,是李乘云曾经耗费尽了经脉里最后一丝力气,才算出的生机。
而十几年前偏远喧闹的集市上,当鬼神和恶鬼入骨相对视,鬼神选择接下了恶鬼入骨相递来的糖,他们的因果开始交缠。
使得恶鬼入骨相从此被鬼神划进了自己的保护范围,群鬼见而避退,莫不敢上前。
即便是在千年前,酆都对于所有驱鬼者而言,都是神秘而暗藏于传说之下的存在,很多人试图探索却死于中途。
没有生人,能够准确记述下酆都的模样,更遑论酆都之主。
以及……酆都的新旧交替。
但是身为酆都之主的邺澧,却很清楚自己这一条鬼神之路,铺就怎样的淋漓血色与死亡。
鬼神登位,绝非简单之事,更别提现在大道倾颓,鬼婴又想以鬼道代之。
燕时洵或许没有发觉,但是邺澧却在再次看到谢姣姣的时候,敏锐的发觉,对方虽然已有鬼神之实,却并没有鬼神真名。
天地还没有认可谢姣姣的鬼神身份。
大道……还没有放弃自救。
大道依旧垂眼于燕时洵,等待着奇迹之下,生机于死局之中焕发。
就如同九九八十一难,少了最后一关,终究不成神。
而如果谢姣姣想要逼得天地认可,那就只能有一种方法。
——彻底斩断大道最后的期盼。
让身为恶鬼入骨相的燕时洵,死亡于鬼戏之中。
只有那样,谢姣姣才能算得上是圆满得成,成就鬼神之名。
大道阴阳相争,却只留其一。
邺澧冰冷的视线落在谢姣姣身上,锋利的眉眼如刀锋,暴怒到了极致便反而压缩成了彻骨的寒冷,他苍白的薄唇紧紧抿着,周围磅礴的气势足以割伤任何人神鬼。
谢姣姣也注意到了这道存在感过强的视线。
她掀了掀红润的唇瓣,笑起来时漂亮极了,像是工匠耗尽一生时间雕琢出的作品。
“啊……我知道了。”
谢姣姣歪着头,看着邺澧笑得甜蜜极了:“你喜欢这个恶鬼入骨相,是吗?但怎么办呢,同为鬼神,你想要护他,我却也想要他。”
“要不这样怎么样呀?我们各留他的一半好不好,也算是公平。”
在听到谢姣姣所言的瞬间,邺澧浑身的鬼气徒然暴涨。
戏院中高高挂起的红灯笼剧烈摇晃了起来,殷红的光影晃动不明,投射在邺澧冷峻的面容上,忽明忽暗中,显得尤为阴森可怖。
如果不是此时燕时洵在旁,顾忌着被燕时洵所重视保护着的节目组众人,邺澧甚至想要直接掀了这戏院,将这不知天高地厚,敢当着他的面动他心爱驱鬼者的鬼婴,直接斩于身前,让她后悔打上燕时洵的主意。
燕时洵也感受到了邺澧和寻常不同的恐怖气势,他眉头微皱,侧眸看向邺澧,却不知道谢姣姣为何会对邺澧说出这种话。
挑拨离间吗?还是什么。
单是听谢姣姣说话间透露出的信息,燕时洵就知道,谢姣姣必然还有隐藏在话语后没有明说的真正意图。
他可不会认为鬼婴是真的对他有什么想法,一直都没有放下过的戒备,让他在听到谢姣姣所言后,第一反应就是——
谢姣姣想要让自己留在鬼戏里。
并且,这并非是什么小女孩的任性举动。
现在就连谢麟都已经身死。
燕时洵很清楚,就算他立刻离开鬼戏前往现实,任由浑身神通也救不回谢麟消散的魂魄。
从此天上地下,再也没有谢麟这个人,这个魂魄,他无法再入轮回,只能永远留在鬼戏之中。
就如他自己所盼望的那样,一直陪在谢姣姣身边。
不医求死之人,不救无救魂魄。
燕时洵并不担忧谢麟,他只是奇怪,为何能够看出邺澧身份的谢姣姣,还会向邺澧说出这种带有挑衅意味的话,而且是真心实意的想要将他留在鬼戏中。
是他会导致什么变化吗?
很多个猜测从燕时洵心头划过。
但邺澧并没有回答燕时洵的疑惑。
飓风从他所站立之地升腾而起,瞬息间便将周围的砖石尽数掀开,发出巨大的轰响声。
碎石板砖被掀飞扑向谢姣姣,却在距离她还有一段距离的时候就都被无形的力量挡下,悬停于空,然后纷纷掉落,重新砸向地面。
因为邺澧的攻击,谢姣姣原本带着笑容的脸也冷了下来,目光怨毒的看着邺澧,抱住小木偶人的双手也逐渐收紧用力。
小木偶人在她的怀里抬起头,看向邺澧的瞬间,戏院四周的阴影中,慢慢显露出了一个个人形的轮廓。
邺澧的视线里不夹杂任何温度,冷得像是冰川。
但是当他抬眸看向戏院四周的黑暗时,那些渐渐显露出身形的木雕偶人,却并没有像以往的鬼怪那样畏惧退避于邺澧,而是依旧直愣愣的顶着狂风向前走。
木雕偶人的四肢身躯很快就被来源于邺澧的鬼气所伤,木屑血水伴随着残肢纷飞。
但下一秒,从它们损伤的地方,又重新长出了四肢,宛如新生。
邺澧看到这一幕,狭长的眼眸暗了下来。
虽然鬼婴缠绕鬼气,但她偏偏感悟的却是生机,生与死得以融合,如大道日月运转。
他可以杀掉鬼婴几千几万次,但是鬼婴却会依靠着感悟的力量再次获得新生,更甚至在自身的生死轮回间,越发得到强大的力量。
远超于常理的棘手。
而更令邺澧戒备的,是从谢姣姣身上传来的熟悉感。
这种感受,从他和燕时洵落进戏院中开始,就被他捕捉到了。但当谢姣姣动用力量的时候,这份感受更加鲜明。
在他所行走过的千年时间里,他也曾与这份力量交过手。
这种熟悉感,是……
酆都旧主。
这一刹那,邺澧明白了鬼婴得以诞生,甚至在此之上得以成长的原因。
——谢姣姣的力量基础,来源于旧酆都。
这份力量支撑起了鬼婴成长前期的复仇杀戮,像是最开始雪球的核心,然后才在死亡和新生的交替中,越滚越大,直到变成了如今连天地都奈何不了的模样。
邺澧缓缓抬眸,视线漠然冰冷的穿透过漫天纷飞的血雨和残肢,看向不远处站立的谢姣姣。
小女孩穿着漂亮的裙子,白皙纤细的双腿笔直,怀抱着小木偶人的模样乖巧又可爱,像是现实里寻常可见的孩子。
但是当她的面容上失去了笑容时,却像是拿走了她身上仅剩的一点人气,让她冰冷死寂,如同一具没有生命的精致洋娃娃。
谢姣姣看到邺澧的神情时,先是挑起眉毛有些惊讶,没有想到这个鬼神竟然能看穿她的来处。
但是很快,她就重新笑了起来。
“真是个坏人啊,想要欺负姣姣。不过没关系。”
谢姣姣笑得开怀:“我有哥哥保护我,有哥哥在,他一定不会再让我受伤了……对吧,哥哥?”
谢姣姣怀里的小木偶人发出“咯咯”的声音,似乎是在应和着她的话。
与此同时,来自四面八方木雕偶人的攻击也徒然密集了起来。
邺澧眼神一厉,反应迅速的长臂一捞,就将身边的燕时洵带着跃身而起。
同一时间,他们原本站立之地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有什么东西想要从破碎砖石下面出来。
燕时洵下意识的一手搭在邺澧的臂弯上,听到声响连忙看去,却在看清那砖石下面埋葬的东西时,眼瞳一缩。
——在坚硬的砖石下,密密麻麻摆放着的,全都是一具具高度腐烂的尸体,还有木雕的残肢散落在其中。
不仅有白姓村子的村民,还有很多陌生的面孔。
那些人身上穿着的衣服虽然已经被血液和潮湿侵蚀,但依旧能够看得出,和周围的村民尸体有着明显的不同,带着鲜明的年代断层。
他们不是村子里的人。
有可能是过路人,或者游客,或是其他途径白纸湖的什么人。
并且从衣服款式和腐烂程度来看,他们死在这里的时间,也就是近期而已。
电光火石之间,燕时洵看着从土壤中缓缓坐起来的尸体,忽然间明白他们此时身处的戏院,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之前张无病拽着他坠入的湖中戏院,那个端坐在幕布后面的女性偶人,就是谢姣姣的母亲。
她因为心有怨气,所以被困在了这里,离不开也不想走,只守着自己的一双儿女,也要亲眼见证当年导致了她们母女死亡的凶手们,一个个身陷于日复一日的煎熬之中。
谢姣姣母亲的怨气,构筑起了她的戏院,上演着她的戏目。
而谢姣姣自己的怨恨和愤怒,则在鬼戏之中,重新筑起了新的戏院。
燕时洵想要攻击鬼婴却失败之后,就被鬼婴连带着周围的整个村庄山野,一起吞入了腹中,却也因此抵达了谢姣姣魂魄中最核心的地带。
鬼婴成长的基础,是怨恨。
她在出生之前就已经死亡,这份怨恨在白纸湖的溺亡中得到了庞大力量的支撑,因此,她的核心和她的母亲一样,建立在白纸湖中。
戏院就相当于谢姣姣魂魄的具现化,怨气化作湖水,拱卫着戏院,却也阻止所有鬼包括谢姣姣自己从这里离开。
死亡和愤怒,仇人的尸骸,杀戮过的生命……谢姣姣一生的悲剧和仇恨,都凝聚于此。
而因为谢姣姣想要将谢麟妥帖安放,才引得当时和谢麟在一起的他们,没有落入湖水中,而是在戏院中醒来。
燕时洵也知道了鬼婴得以成长的原因。
来自谢麟的爱。
和谢姣姣自身对生命的屠戮。
因为谢麟真切的将谢姣姣视作普通的孩子,所以在爱中成长的谢姣姣忘记了过去的一切死亡和愤怒,回应了谢麟的期许,天真烂漫的成长。
但被绑架时的痛苦,让谢姣姣重新回忆起了在遇到谢麟之前的事情,从而重新变回了当年的鬼婴,从滨海市一路向西,回到西南她死亡之地。
鬼魂在自己死亡和埋骨之地,都会获得远超于寻常的力量,愤怒使得它们成为了更加恐怖的存在。
郑树木杀死的整村村民的尸体,则成为了养育妹妹的养分。
愧疚和自责,让郑树木极为娇惯失而复得的妹妹。正如他自己所说过的,无论妹妹说什么,他都只有一口应下的份。
鬼婴在成长。
但是白姓村子的死亡很快就不够养育她了,于是,她开始将主意打到了过路人的身上。
因为西南幅员辽阔,地势艰险多变,所以很多被西南的壮美吸引而来的骑行者和背包客,都有会传出失踪或死亡消息的时候。
那些消息被当做新闻报道,也激不起几个水花,除了几条同情或辱骂的评论外,很快就会被人遗忘。
燕时洵见过那些新闻,也知道有些失踪者的家属会去找驱鬼者,想要算出失踪的人如今下落何处。
但因为地处西南,所以少有驱鬼者愿意应下这种事情。
燕时洵之前在偶遇同行的时候,也听过他们嘴上的抱怨,说是费力不讨好,没必要为了几个钱把自己的命也搭在西南。
但是他从来没有想过,那些失踪于西南的旅行者,也会和谢姣姣产生关联。
在诸多的失踪中,很多发生在白纸湖周围的失踪案,都是谢姣姣做下的杀戮。
燕时洵猜测,李乘云当年很可能是从郑树木那里听说,或是发现了谢姣姣身后的秘密。
乌木神像的作用之一,也是将谢姣姣囿困于此,使得她的力量无法再向外蔓延,无法再伤害其他人。
李乘云一时无法杀死谢姣姣,也需要去寻找真正能够支撑天地的鬼神,而非鬼婴这样心怀鬼道的新鬼神。所以,他选择了将谢姣姣镇压。
可惜,李乘云在死局中走出来的唯一一条活路,因为乌木神像的丢失而坍塌。
从游玩的年轻人拿走乌木神像后,白纸湖周围的失踪案重新发生。
而属于谢姣姣的戏院里,尸骸铺就地面,也铸成围墙。
鬼婴强大,却也永远囿困于幼年的痛苦。
她害怕有人伤害她,她害怕身边的人离开自己,让坏人有机可乘。
她想要保护自己。
寻常人有这种想法无可厚非。
但是现在产生了这种想法的,却是有着不同寻常的强大力量的鬼婴,她可以将自己所有的想法付诸现实。
但是实现的方法,却远远比寻常人来得残酷恶意。
无论那会不会伤害其他生命,是否为天地所不允。
只要她赶在所有人可能伤害她之前,杀死对方,不就再也没有人能够欺负她了吗?
只要她把喜欢的人做成雕像,对方不就再也无法从自己身边离开了吗?
鬼婴这样想着,也如此做了。
构筑起戏院的成堆尸骸,就是最好的证明。
燕时洵在邺澧怀中低头望向起尸冲他们扑来的腐烂尸骸,一时间因为自己发觉的真相而有些怔愣。
随即,他的眉眼间染上冰冷的愤怒。
对谢姣姣的愧疚,裹挟了三个人的一生。
白师傅和郑树木永远留在了白纸湖,而谢麟身死。
可谢姣姣并不满足。
她就像是缺乏安全感的孩子,不断的想要证明自己是安全的,所有靠近她,靠近白纸湖的人,都会被她第一时间判断为是要伤害她,然后先手杀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