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祖,弟子问过留在这附近的救援队员了。”
道长一路跑过来,布鞋轻点地面几乎没有落下来过,风一样刮过来,在李道长身前恭敬站定:“负责人他们是察觉白纸湖附近的村子有问题,所以去了那个村子,现在因为信号不好,处于失联状态中。”
不远处的救援队员焦急的不断伸头伸脑,往这边看来,急迫的想要一个负责人和其他人都平安无事的答案。
李道长抬头时,也将那些队员的神情看在眼里,但却没有出言安慰他们,只是眉间的皱纹皱得越发的深。
官方负责人带着的这批救援队员,是继马道长和王道长之后到的这里,在进入白纸湖附近后,就因为信号不好而和外界断了联系,身边也只有一名道长。
因此,无论是负责人,还是留守在这里的救援队员,他们所知道的消息,都落后了些许。
相较来说,李道长他们所知道的,已经是目前最全面的消息。
无论是那个邪祟所波及的范围,还是已经造成的伤亡情况。
当年经受过白纸湖案件的经手人,已经被特殊部门接手,由官方授予荣誉,好生安顿后事。
去查看的道长已经确定,经手人就是死于人形雕像。并且,很可能就是滨海市郊区,曾经发生绑架案的仓库里的那些人形塑料模特所为。
以小窥大,这也就说明,那个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邪祟,可以任意指挥人形物对特定的人发起攻击,甚至杀害。
不仅如此,现在就连与西南接壤的地区,都慢慢有了类似的事件,开始有人报告说看到雕像在动。
驱鬼者们就像是陷入了汪洋大海,打了一个,还有一群在等着,这样的状况让他们疲惫不堪,如果再拖延下去,只可能是驱鬼者先倒下,然后人形物占领上风,再也没人能保护普通人。
当务之急,就是从源头解决问题。
听闻了李道长的卜算结果后,很多门派都主动联系了特殊部门和海云观监院,表明自己也愿意加入到这一场战斗中来,绝不让鬼怪有可乘之机,伤及普通人。
为表诚意,众多门派都准备将自家门下优秀的弟子派到西南来。
先一步发到海云观监院手上的履历表,各个都是顶尖的优秀人物。
但李道长只扫了一眼,就摇了头,一个都没同意。
“西南本就是鬼城,十死无归之地。再加上鬼道生于此,更为凶险。”
李道长对着电话那边的监院,语气平淡:“我等赶往白纸湖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回不去的准备,以身殉于此,镇守鬼城。”
“但是那些人就不必白白来送死了,实力不够,来几个也没有用。”
李道长哼了一声:“如果我等身死于此,那些人就留在自己门派里,好好传承下去吧,别让后世子弟连经籍都不知道是什么。”
“如果此战必须有人身死。”
李道长眉眼淡漠,明明是个暴躁脾气,但在提及自己的生死时,却格外的冷静,仿佛置身事外,并不担忧自己的生死。
他顿了下,才继续道:“那就让我们这些老家伙来吧,和其光,同其尘,也算是行道未偏。”
“海云观,既然这些年来得了所有人的崇敬,那就要做当做之事。”
李道长低沉的话语,掷地有声:“天塌了,我来撑!”
电话挂断,监院在原位静坐良久,呆愣出神。
还握在手里的手机响个不停,桌子上面的电话也亮起又自动挂断,消息界面不断有新消息涌入,很快就99差一点卡死了电脑。
但是监院就像是对这些已经没有了反应一样,他的视线僵直的转动过来,落在了屏幕上,大脑却一片空白。
上一次海云观全观覆灭,是在百年前。
道士下山,一去不回,十室九空,传承几乎断代。
李道长那一辈里,也只有李道长和乘云居士活了下来。
可现在,乘云居士在几年前以身殉道,死于西南,李道长又奔赴西南,前途未知……
监院慢慢握紧了掌中的手机,被棱角硌得生疼也无知无觉。
西南这个地区,就如同阴影一样覆盖在监院的心头,让他只要稍微想想,就觉得呼吸困难。
为了处理西南的事务,海云观几乎停下了手里所有的事务,抽调走所有实力足够的道长前往西南,目前海云观内剩下的,也只有年幼的小道童。
就连未出师的道士,也都紧急被派往了滨海市区各个街巷,将遭遇危险的市民从鬼怪手中救出来。
如果西南真的出事,道长们全军覆没,那海云观的传承,就会迎来再一次的灭顶之灾。
即便监院对此早在很多年前接任过监院这个职务时,就已经有过心理准备,但是他没有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临。
一时间,他茫然极了,无限的悲凉从心底涌现出来。
好半晌,监院才在小道童的敲门声中回过神来,机械的抬头看去。
“监院,特殊部门转过来的事务都在等您处理。”
小道童一鞠躬,然后脆生生的道:“还有,那个拿走了乌木神像的大学生,吵着说要见您。”
“他说,我们没资格扣留他这么久,他嫌弃观中饭食太差,说要我们帮忙定外面的饭店,要求我们放他回家。”
乌木神像?是了……
监院艰难的转动着眼珠,好半天才将思维从一片空白的大脑里抢回来。
如果不是半年前那几个大学生游玩时误入荒废神庙,拿走了镇守邪祟的神像,事情也不会发展至此。
监院知道自己这样想不对,但是在面对着很可能倾覆的海云观,他还是忍不住心生怒意。
他猛地起身,终于因为怒意而彻底从刚刚的茫然空洞中脱离了出来,大步流星的往外走。
手里的电话响个不停,监院一边听小道童复述那个年轻人的话,一边回应着电话那边的部门间联络。
整个滨海都动了起来。
在这个深冬的寒夜里,明明年关将近,很多商场都已经做好了新年的布置,大红灯笼和福字高高挂起,喜庆又热闹。
但应和着远处的惨叫和求助声,却让投射在地面上的红光看起来殷红如血,喜庆不再,只余下令人惊心动魄的恐怖感。
滨海市安全主管杨滨生深夜接到消息,立刻从床上翻身而起,边走边匆忙披着衣服,直接冲进了门外等待他的车队里,调动起所有力量保护滨海市的普通市民。
有海云观监院传过来的消息,他们立刻确定了最危险的地方,就是郊外那处废弃多年的仓库,因为立刻调动人手前去支援在那里单打独斗的宋一道长,并且组织人手对那附近的区域紧急撤离。
事出突然,人手一时半会无法尽数到岗,杨滨生就撸袖子直接上。
他身边的副手有些担心他的身体,毕竟也是老人的年龄了,受累再一受冻,说不定会出什么问题。
但杨滨生却摆手阻止了副手,严肃的表示现在不是讨论个人的时候,先保证普通人的安全。
官方也发出了紧急提醒,说有不法分子利用塑料人偶等装载危险品,进行报复社会的危险行动,请市民们清理家中的人形物,并关好门窗。
除此之外,官方还公布了一系列的驱鬼者联系方式。
这些往日里难以寻找的成名已久的大师,此时都奔赴了各区各片,只要接到该区内的求助电话,就立刻赶去救援。
虽然特殊部门联系不上官方负责人,但是暂代了职务的海云观监院,却做得半点不比负责人差。
甚至由他出面与各门派和大师联络,比负责人的效果还要好。
听到监院说李道长拒绝了各门派前往西南的理由后,各个门派的大师都沉默了很久。
有年长的大师,也恍惚想起来自己幼年时从长辈听说的事情。
海云观,逢乱必出,从无退缩。
这一次,也是同样。
所有大师都没有想到,李道长那样久负盛名的人物,竟然真的对功名利禄视如尘埃,甚至连生死都置之度外。
明明只要李道长想,他可以成为所有权贵高门的座上宾,他可以敛财无数坐拥金山银山,但是,他却选择了最艰苦的那条路。
此为,修道者。
大师们都被海云观的做法震撼到了。
在这样强烈的对比下,很多大师都心生愧疚,开始反思起自己的行事。
当所有人都在黑暗里行走的时候,没有人会觉得这是错误的,所有人都理所当然的选择更为舒适的那条路。
但在所有路中,却唯有一条路,鬼怪横行,危险和死亡如影随形。
却上抵青天,大道垂眼。
走在那条路上的人,仿佛在发着光,令所有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都忽然惊觉,自己竟然在没有察觉的时候,和那条路上的人拉开了那样长的距离。
而他们只能仰头注视着那些人毅然坚定的背影,看他风华无双,看他身姿如青松,可撑天地。
之前不肯让门下弟子出来参与此事的人,也在漫长的沉默后,长长的叹息了一声,松了口气,让所有弟子尽数去主动与特殊部门的人员联系,参与到这次的劫难中。
“说什么要死就死他一家,李老头到现在还是这么狂!他这话说的,当我是不存在吗?”
年长的大师听到弟子传回来的话,当即骂骂咧咧的拎起自己的桃木剑就踹门出去:“开玩笑!我和他斗了一辈子,凭什么他连死都死在我前头?你告诉他,想都别想!要死也肯定我先死,这一局,我赢定了!”
弟子:“这种胜负欲可以不要的师父!”
长年在街上摆个摊子替人算卦的术士,也被外面的哭喊声吵醒,在打听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后,术士摔了碗,批起衣服就向外走。
“这算是驱鬼者团建活动吗?也不知道告诉我们一声,真是太不够意思了。虽然咱爷俩儿是没什么好师承,但竟然不带我们一起玩,真是不够意思——徒弟!快起床走了!”
徒弟应了一声,抱起平常出摊子用的家伙事就颠颠的往外跑。
术士一打眼,嫌弃的一脚踹过去:“你拿我墨镜干什么?大半夜的这么黑,装瞎子给鬼看吗?拿签筒是要给鬼算一卦再收几张冥币怎么的?去拿为师的桃木剑镇魂铃!你个傻子。”
徒弟被踹得一脸懵逼,赶紧嘴上应着回身往房间里跑。
术士笑着摇了摇头,然后将之前没有挂断的电话重新拿起了,放在耳边:“监院,我只是个小人物,街上和邻居都喊我神棍。但我毕竟也在海云观学过几日经书,替三清扫过香灰……”
“我只是个蝼蚁般不起眼的市侩小民,但我也同样是人,如何能眼睁睁看着街坊邻居遇险?”
术士哈哈笑着,一甩衣摆仰头迈出了大门:“若天明时,监院在街上见到我的尸体,记得帮我收尸,碑文上一定要写明,我可也是海云观的弟子。”
监院静静听着电话那边的声音,原本冷肃的面容漫上笑意。
他轻轻点了头:“好。”
电话里,整个滨海市的情况都言简意赅的传过来,语速极快带着一触即燃的紧迫感。
而电话外,从监院面前的房门后,传来了年轻人和母亲的大骂指责声。
母亲在忿忿不平的质问,为什么要扣押她的孩子,为什么不放他们离开,海云观一个小小道观,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守着这对母子的小道童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看来早已经解释得累了烦了,最后干脆不加理会,只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监院推开门时,刚好年轻人泄愤扔过来的枕头砸向门板,却落了空直直的往监院头上砸。
几个小道童都没想到竟然这么巧,一时间瞪圆了眼睛,惊诧又担忧的仰头看向监院。
监院一抬手,手掌牢牢的抓住了枕头,没有被它碰到半点。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平静的看向那对母子。
因为始终没有找到乌木神像的下落,年轻人既是目前唯一一个亲眼见过乌木神像的人,又是当时去过荒废神庙的几人里唯一的幸存者,所以为了得到更多寻找乌木神像的线索,海云观暂时将这对母子留了下来。
况且就现在外面这种情况,将这对母子放出去,才是真正害了他们。
不管如何,海云观数百年历史,大殿供奉的神像早已经被神力沁染,带着曾经诸位神明天尊的力量,非寻常邪祟敢来撒野之地。
在现在风声鹤唳的滨海市,没有比海云观更安全的地方了。
这里也暂时作为驱鬼者后撤的大本营,开放接纳所有前来避难的人群,还有受了重伤难以支撑的驱鬼者。
小道童不是没有将现在的情况向这对母子解释,但母亲一口认定这就是用来欺骗他们的谎言。
她说不可能会发生这种事,雕像怎么会动呢?她活了几十年都没见过,一定是这些道士拿根本不存在的东西骗她。
年轻人也不耐烦起来,扭动着身躯坐不住,嚷嚷着要点外卖要玩游戏,让小道童赶紧放他们走,不然他要给官方打电话了。
监院进来的时候,母子两个刚被不言不语的小道童激怒,想要动手。
却没想到房门直接被推开来,下午见过的那位气势惊人的道士垂着头站在门外,道袍被不知何处吹来的风吹鼓起来,猎猎作响。
这是曾经杀鬼无数,真正淌涉过死亡和鲜血的道士。
他眼见过身边师父同辈一个个死亡,见过海云观盛极又衰落,诺大的道观里曾经只剩下他一个小道童看守,昔日的欢笑和人来人往的热闹都消失不见,只有秋风送落叶,无边萧落。
他也曾见过海云观大开山门,隆重迎回道士的尸骸,所有道士垂首,肃穆将往日熟悉的人亲手下葬。
而有些道长……甚至命丧于厉鬼,连个全尸都没有留下。
就连身后,也只能立一座衣冠冢,聊以寄托哀思。
当他成为监院的时候,曾经熟悉的人们,已经一个个死去,他甚至亲手为自己的弟子合上棺木,操持弟子的往生科仪。
而他也越发低沉严肃,不苟言笑。
他驻守于阴阳之间,不许恶鬼侵扰生人,以身做墙,悍守普通人的平静幸福。
就像是数百年来,海云观所有道士所做的那样。
所有人都在说,海云观的监院,是个不可招惹的厉害人物。
但只有监院知道,这份成熟和强大背后,埋葬过多少同门的死亡。
明明不该迁怒于普通人的。
他也很清楚,就算这个年轻人不拿走那尊乌木神像,或许也会有别人去拿,或者再拖延许久,使得小疾变恶疾,爆发出来时,就会是远远比现在更棘手危险的状况。
理智在说,不是这个年轻人的错。
他是道士,守护普通人本就是他的职责,要冷静理智的分析局势,而不是任由情感占上风,怪罪于一个年轻人。
但他……
监院闭了闭眼,无声的叹了口气,心中酸涩。
当他再睁开眼时,面容上已经只余下一片与寻常无异的平静。
“你们有晚饭,手边有供你们消遣的经籍,甚至。”
监院扬了扬手中的枕头,讽刺一笑,摇着头道:“你们还有枕头和松软被褥,可以供你们休息。”
“但外面那些疲惫奔波的道长和驱鬼者们,他们中的很多人,甚至可能再也见不到明天早上太阳升起时的朝霞。他们连最后一口热乎饭都没能吃上,曝尸于天地间,睡的是冷硬街头。”
监院的声音不大,声调平静辨不出喜怒。
但母子两个却就是莫名觉得监院恐怖得令他们惧怕,不由得瑟瑟发抖,母亲将儿子藏在身后,大气不敢出一副害怕监院伤害他们的模样。
再也没有了刚刚面对着小道童时的颐指气使。
“你们想离开?”
监院轻声问:“如果你半年前没有拿走那尊乌木神像,或者,你在几个月前将乌木神像拿到海云观来的时候,向我们说实话,你现在都不用在这里呆着,可以回到家尽情的打你的游戏,参加你口中的比赛。”
“但是因为你的所作所为,很多人都已经失去了从危险中离开的可能,滨海市和整个西南,都已经沦为恶鬼地狱。”
“因为你一人之过,千万人承受灾难。”
监院在开口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心理建设,告诉自己不可以动怒。
但是当他真的提起此事时,想到从各方汇聚过来的消息,想起外面街道上的哭喊声和绝望的求助声,还有源源不断的传回来的,驱鬼者受重伤甚至身死的消息……
他还是忍不住怒从心头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