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谢姣姣随着郑树木一起死亡的同时,这个以谢姣姣和郑树木的怨恨为基础构建的天地,也在坍塌。
郑树木的一生都被困在白姓村子里。
即便他在成长期间求学四方,但他身不在此,心却一直被束缚于此,日思夜想,都是仇恨。
到后来,郑树木屠戮全村村民,然后亲眼看着村民们连同尸身和魂魄,一并被困在木雕偶人中受苦。
可他又何尝不是也被困在了这里,和仇人一起在地狱中经受折磨?
直到李乘云和燕时洵的接连到来,一个先是解救了郑树木的魂魄,让他不至于继续向下沦落,而燕时洵……
他让郑树木终于下定了决心,终结了开始走向错误方向的复仇。
也因此,作为郑树木这一生怨恨和痛苦集合体象征的村落,被湖水吞没。
郑树木在死亡前的最后一刻,终于得到了解脱,他的魂魄得以离开村庄。
囿困他的村庄,也就没有了继续存在的必要。
在燕时洵等人没有脱离湖中戏院之前,路星星等人面临着的,就是村庄塌陷后所面临的鬼气。
——有谢姣姣这个鬼婴在,白纸湖周围、乃至西南地区的所有鬼气,都会自发的向鬼婴所在的地方汇集。
那些裹挟着所有鬼魂怨气和仇恨的阴郁鬼气,憎恨大道和天地,仇恨人间,自然会愿意投身于此,以诞生鬼道。
燕时洵站在白三叔家残存的院子里,视线从周围被挡在保护罩外面的湖水扫了两眼,心中了然。
那湖水里还是尸骸。
看来,白姓村子的村民就算被郑树木杀死,又被困在这里几十年,依旧没有好好悔改,对自己曾经做下的事情毫无悔意,反而在怨恨着杀死他们的郑树木兄妹。
所以,那些尸骸才会在郑树木的怨恨所具现化的村庄塌陷之后,自然而然的融入了鬼气汇聚形成的湖水。
“燕哥,星星的情况不太好。”
南天本来想要将路星星一直藏在怀里,唯恐他被阎王发现。但随着路星星的面色迅速灰败,南天焦急不已,终于下定决心开了口,向燕时洵说明情况。
因为南天之前防备着这个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张无病,所以将路星星藏得密不透风,又缩成一团借由众人的身影挡着,还真让燕时洵一时没有发现路星星此时的模样。
听到南天的话,燕时洵眉头一皱,大跨步走过去推开众人,却在看清了路星星的面色时,心中一惊。
路星星的眉眼间聚集着大量死气,几乎将他整张脸都吞没了。
那已经不是正常活人会有的脸色,而是变成了青黑色,丝丝缕缕的黑气在他惨白黯淡的皮肤下面游走,皮肤时而鼓起又落下,触目惊心。
燕时洵扬手一撩大衣,就在路星星身前半蹲了下来,将他的手腕拉过来试探他的经脉。
随即,他感受到了熟悉的阴森寒冷,顿时了然造成路星星此时状态的原因。
——邺澧的力量。
邺澧在千百年来,除了燕时洵之外,从未回应过任何一个生人的借力。
无论是驱鬼者还是神婆师公,邺澧都漠然无视。
鬼神很清楚一件事,就是自己的力量,绝非常人能够承受。
而那些穷尽一生也执着的想要向鬼神借力之人,分明知道鬼神力量会导致的后果,最初的目的就站在了生人的对立面。
无非是想要借由执掌死亡的鬼神的力量,制造出更多的死亡。
至于其余那些道士和驱鬼者,他们身为生人的身躯不足以承担鬼气。
除了燕时洵这个天生的恶鬼入骨相之外,其余生人若是引鬼气入体,阳气就会被鬼气压制,直到降到生人最低的临界点,身体和魂魄都会受到不可逆转的伤害。
酆都之主的力量虽然强大,但也对应着恐怖的危险。对于生人而言,就是死亡的加速符。
而路星星,邺澧之所以会把力量暂时借给他,一是因为路星星本身与燕时洵牵连有因果,这会在一定程度上保护路星星,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邺澧主动将会伤害路星星的那部分因果挡了下来。
只要路星星不过分使用这份力量,在一定的范围和时间内,路星星虽然会承担鬼气造成的困倦和气运低迷等问题,但在众人的安危面前,路星星并不在乎,这在他的认可范围之内。
可是这一次……
路星星使用那份鬼神之力,已经过了线。
燕时洵探查他的经脉时,发现鬼气不仅游走于经脉中,甚至在向他的五脏六腑渗透,并且沿着穴位脉络,在向他的天灵盖进发。
一旦鬼气彻底覆盖了天灵盖,就会污染路星星的魂魄。
到那时,鬼神难救。
燕时洵垂眼看着路星星,喉结滚了滚,一时间没能说出话来。
这个师侄……
远比所有人以为的,还要坚韧顽强。
燕时洵了解邺澧,他在借力给路星星的时候,一定很清楚的向路星星说明了使用这份力量的禁忌。
所有的前提,都建立在一定的范围内。
一旦路星星强行突破了邺澧设置在这份力量中的限制,过载的鬼气就会压倒阳气,占据路星星的身躯。
阴阳相争,阳胜为人,反之,死。
路星星必然清楚这一点。
但是他也无法眼睁睁看着身边的人死去,被倒灌的湖水和其中的腐尸所伤,所以,他在明知道这么做会导致什么的情况下,依旧选择了咬牙坚持。
然后,也倒在了这里。
如果不是隐没于张无病阴影中的阎王,在最为关键的时刻出现,并且拉了路星星一把,让路星星的魂魄依旧待在身体里,恐怕……
路星星撑不到燕时洵回来。
阎王虽然同样为鬼神,却与酆都不同。
酆都主审判,可地府却主轮回投胎,阎王除了死亡,也执掌生机,可以让路星星身躯里的鬼气勉强回溯到生人的范围里,令他有了一线生机。
“邺澧,把鬼气从路星星经脉里撤出来。”
燕时洵边喊着邺澧,就已经迅速上手,不等邺澧动作,就已经口中默念起符咒,将路星星体内的鬼气引渡到自己的经脉中。
恶鬼入骨相,本就是以鬼气入人身。
路星星此时所经历的痛苦,很多年前在燕时洵还没有遇到邺澧的幼年时期,也曾经历过。
那是千针刺穿血管的痛苦,眼睁睁看着自己衰弱下去的折磨。
但只要是成功活下来的恶鬼入骨相,也会因为鬼气而得到远超常人的强大力量。
阴阳在此平衡。
燕时洵在将鬼气从路星星的经脉中尽数导出去之后,邺澧也已经将暂时借出去的这份力量所导致的后果,都从路星星身上引到了自己的身上。
但即便如此,路星星依旧陷入着深度昏迷,眉间虽然不再笼罩着浓重死气,可面色依旧青黑惨白。
鬼气对身体的伤害,在他下定决心保护所有人的时候,就已经发生了。
燕时洵双手结印置于路星星的天灵盖上方,口中念诵起声调玄妙的符咒,驱邪咒,金光咒,增气运符咒……对于很多道士而言一辈子都难得一见的符咒,此时都情绪而迅速的从燕时洵口中吐露出来,一层层叠加在路星星身上。
但是他很快就发现,无论是什么符咒,落在路星星身上,效果都比他印象中的要大打折扣。
那一瞬间,燕时洵忽然意识到了什么,错愕的抬头看向不远处的张无病。
“你既然是藏在张无病阴影中,那你能出现在此,就是因为谢姣姣控制下的皮影戏,颠倒了人和鬼的身份,反而让你得以从另一面翻倒过来。但现在谢姣姣已死,你却没有消失……”
再加上符咒的效果被严重削弱。
燕时洵所能想到的,唯有一种可能。
——鬼道降临,并且已经开始生效。
恐怕就在皮影戏外,鬼道也已经取代了大道,主宰一切的从人变成了鬼,阴阳颠倒。
谢姣姣!
燕时洵锋利的眼眸暗了下来。
他磨了磨后槽牙,心中默念着那个小女孩的名字,没有料到鬼婴竟然强大至此,甚至在身死之后,仍旧没有阻止得了鬼道的蔓延。
可是,鬼婴的力量从何而来?
甚至在很多年前女人带着胎儿一并沉入湖水的那个夜里,单论死亡的怨恨,并不足够支撑鬼婴被大道忌惮至此才对。那时候,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撑起了鬼婴?
这个念头在燕时洵心头一闪而过。
而张无病挑了挑眉,拢着刺绣精美凶兽咆哮的衣袖,轻笑着点了点头,承认了燕时洵所猜测的真实性。
不需要燕时洵真正说出口,他便已经知道,这位感知敏锐的恶鬼入骨相,已然猜到了真相。
“你发现了啊,燕时洵。”
张无病笑道:“鬼戏之外,仍是鬼戏。除非你能找到真正诞生了鬼道的源头,否则,它就会继续蔓延下去,直到彻底取代大道。”
“到那个时候,灾难延迟了百年,仍要上演。而很明显,一旦走到那样的境地,所有人间的驱鬼者,有心也无力,人间再无可救。”
鬼道……
发丝散落在额前,投下的阴影挡住了燕时洵锋利的眉眼,让他的眸光沉沉一片,看起来极为危险。
他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音节,随即轻轻笑了出声,语带轻蔑:“妄想伤害生灵,也要有点自知之明。既然已经死亡,那就应该好好呆在地府酆都,不要再不知天高地厚,妄图颠覆大道,侵扰人间。”
“如果这个道理自己不知道,那就只好……”
燕时洵将路星星接过来,横抱在怀中缓缓站起身,眼神冰冷。
“我来教教它们,怎么做鬼。”
……天罡大圣,威光万千。
上天下地,断绝邪源——!
一直被燕时洵默念在心中的符咒,终于在这一刻生效。
原本在鬼戏中本应无法使用的符咒,却因为力量的提供者是酆都之主,反而在两次颠倒后重新扶正,恢复了原本的磅礴力度。
随着燕时洵的行走,他脚步所落下之处,天塌地陷,轰隆声巨响,震耳欲聋。
白姓村子里仅剩的这一处院落,也终于开始了崩塌。
嘉宾们谁都没有想到,燕时洵竟然反其道而行,不仅没有继续保护院落,反而主动击碎了这里。
一时间,所有人都惊呼出声,眼睁睁看着那层无形的保护罩瞬间遍布龟裂纹,然后乍然破碎。
安南原甚至害怕得闭上了眼睛,根本不敢看。
但是在所有人都以为他们死定了,马上就会溺毙于湖水中时,忽然发现另一道黑色的雾气,在飞速将他们笼罩其中。
符咒的文字化作黑色的纹路,在燕时洵脚下如水波般荡漾开去,清脆的嗡鸣声像是镇魂铃发出的声响,令所有听到这声音的人,都猛然觉得魂魄一肃,通体舒泰。
他们觉得往日里那些杂七杂八令他们烦心的事情,都瞬间离他们远去了,他们感觉不到自己的肉身在哪里,仿佛只剩下了轻飘飘的魂魄,甚至一蹬脚就能飞起来。
这样奇异的感受,令众人不由得睁大了眼睛,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燕时洵横抱着昏迷而无所觉的路星星,他的身姿挺拔如青松不折,每迈出一步,都坚定沉重得像是踩在大道上。
他所行之道,既是大道。
无一人能够动摇他分毫。
燕时洵眼眸坚定低沉,他抬头,毫无惧色的直面猛冲过来的湖水,黑色的雾气迅速在他身周形成完整繁复的阵法,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
狂风掀起他的衣角和发丝,他却如定海神针,没有偏移分毫。
任由冰冷的湖水汹涌咆哮而来,腐尸在昏暗中向他们咧开腐烂的嘴巴,露出惨白的牙颌骨。
而燕时洵微微敛眸,薄红的唇扯开笑意,最后几个音节重重落下。
“斩邪灭踪,回死登神!”
那一瞬间,整个翻滚着的湖底连同所有砖瓦碎片,都静止了下来,天地静谧一刻。
随即,水波更为汹涌的拍击过来。
而所有被黑雾包裹着的人们,都只觉得失重感袭来,身躯一空,便猛地向下坠去。
眼前一片黑暗。
唯有一直静静注视着燕时洵作为的张无病,了然了他想要做什么。
他手中的折扇半掩着唇,笑起来时带着百年来从未有过的恣肆畅快。
“燕时洵,燕时洵……哈哈哈哈哈!”
张无病抬手,将散落下来的发丝缓缓拢上去,修长干净的手指插在发丝间,黑与白对比分明。
在连同燕时洵在内的所有生人都坠向鬼戏另一侧的时候,燕时洵看不到的地方,张无病肆意露出了自己锋利的那一面。
没有了发丝的阻挡,他清晰露出来的五官利落剔透,弧度分明的下颔线绷出锋利如刀的冷酷。
“邺澧,我算了百年,终究没有算过天地。”
张无病沉醉般长长喟叹:“我以为,恶鬼入骨相不过是天地自欺欺人的谎言,井小宝的失败在前,我没想过,燕时洵会成功。”
“但是现在看,他出乎意料的敏锐。”
张无病微微侧眸,眼尾带着一段笑意,瞥向另一侧的邺澧:“我更没想到的是,一向厌烦人间驱鬼者的酆都之主,竟然会主动踏入人间,和生人结下因果。”
邺澧漠然回望:“总比某个被大道算计了的家伙好,连神名都保不住的废物,差点让地府崩塌,还要让时洵费心费力给你收拾烂摊子,啧。”
“这副野蛮的做派也很令我怀念。”
张无病丝毫没有自己被言语攻击了的自觉,而是笑言道:“千年前在战场上,某个死心眼的主将在求助天师被拒之后,好像说过什么……啊,想起来了,那家伙说,从此诘问天地大道,拒绝一应驱鬼者。”
“燕时洵好像是驱鬼者吧?”
张无病朝邺澧眨了下眼眸,却半点没有俏皮之感,反而像是狡诈的狐狸:“鬼神也会说谎啊。”
来啊,互揭老底啊,我活得比你长,知道你所有的底细,怎么样?
张无病神情坦荡,毫无惧色。
反观邺澧,却黑了脸,捏碎这家伙残魂的心都有了。
不过,阎王的魂魄没有彻底消散于百年前,还是令邺澧稍稍放下了心。
他虽然不喜这家伙,看不惯阎王一向的行事,但却也尊敬这位宿敌。
能够执掌地府数千年之久,阎王也算得上是尽心竭力。
最起码在曾经诸神高高在上的时代,同样执掌死亡,阎王也算得上所有神里面,邺澧勉强看得上眼的了。
他不希望这位宿敌真的被大道算计至死,失去了神名与力量,连魂魄都留不下来。
比起对大道的厌恶,阎王似乎也不是不可以忍受了。
邺澧想起,他和阎王的第一次见面,是千年前的战场。
浑身血污看不清面容的战将,撑着残剑从尸骸中踉跄起身,举目四望,却皆是死亡和鲜血。
所有追随于他的将士,都已经身死于此。想要保护的人们,也都在城破后被屠戮至尽。
曾经有孩童唱着歌,蹦跳着跑过街角的城池,已经只剩下了死不瞑目的尸体。
残烟散去,战旗倾倒。
在一片死亡的荒芜中,邺澧看到,一道身影站在不远处的血海之中。
那人拢着衣袖,身姿清贵而挺拔,比起战场好似更适合站在庙堂之上,执掌权柄,满身荣华。
但在那人身边缭绕着的厉鬼与凶兽,却表明了此人绝非寻常权贵。
那人察觉到了看向自己的视线,于是笑吟吟的回望,轻声问——不甘吗?
——不甘这大道,如此对待你和你的部下吗?
那为何不违逆天道而行?
“即便身为鬼神,执掌轮回数千年,但有时候也不由得感叹,真是天地大道无常法。”
张无病的声音拉回了邺澧陷入记忆中的神智。
“在我作为鬼神死亡的时候,我可真是想不到,竟然有一天,酆都之主也会爱上某个存在,还在天地的见证下,主动与生人结下姻缘。”
张无病抬起手中的折扇,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却是看向邺澧,撇了撇嘴说道:“毕竟某个鬼神,脑子里好像根本没有感情那根弦,连人间都漠视如尘土。”
“虽然我猜到大道会去找你,毕竟在一众鬼神之中,你实在是过于特殊了。但我本以为,就算天地坍塌,你也不会同意大道的求助。而且。”
张无病顿了下,才眼带笑意的道:“我以为直到你身死道消,都会一个人死亡。没想到,你竟然和恶鬼入骨相在一起了。”
“说准确一点,是时洵。我的爱人是燕时洵。”
邺澧咬着重音提醒,像是在警告张无病,不要随意迈入凶兽的领地,觊觎凶兽紧紧藏在怀中的珍宝。
张无病微讶的挑了挑眉,随即眼波流转,像是碎星撒在了他的眼眸中。
他笑吟吟的道:“你这样,让我忽然也对燕时洵有了别样的好奇心……”
“想都别想。”
邺澧压根没把张无病恶意的挑衅放在眼里,他冷哼了一声,漠然道:“一日为父,终身为父。在时洵眼里,你就是他儿子。”
张无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