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道长小心推门出去查看的时候,本来轮番休息而有些困意的王道长,也因为吹进来的冷风而瞬间清醒了过来。
王道长不敢大意,手提着桃木剑,符纸夹在另一手的指间,站在大厅的正中央,严肃的紧紧看着马道长的背影。
其余人也被两位道长感染了严肃的情绪。
交谈声全都消失,空气中气氛紧绷,众人大气不敢出,屏息缩成一团,心中疯狂祈祷绝对不要有什么东西,就这么让他们安安静静过一晚,然后赶紧顺利离开吧。
但是最怕什么,往往就会来什么。
伴随着门轴刺耳的吱嘎声,房门缓缓大开。
而马道长一抬头,猛然对上了一张僵硬的人脸。
他猝不及防之下被惊吓了一跳,随即才反应过来,那并不是一个活人。
而是一具木雕。
只不过被雕刻得栩栩如生的脸,让木雕乍一看就如真人一样。唯有它空洞僵直的眼珠,才能泄露出几分真实情绪。
它无神的盯着马道长,又似乎越过他望向了房屋中,就连周围的气温都阴寒如冰窖,令人忍不住发抖。
借由着微弱的光亮,马道长勉强分辨出了那尊木雕的模样。
不知道为什么,马道长竟然觉得这张脸……和李道长有些相似。
更令他吃惊的是,这尊木雕的身上穿着的并非寻常村民服饰,而是道袍。
这就令它看起来更像是李道长本人。
可,那怎么可能!
即便马道长之前就做好了会遭遇鬼怪的心理准备,但此时看着他最敬重之人以一副鬼怪的模样出现,还是令他大吃了一惊,思绪不由得受到了影响,变成乱糟糟的一团。
马道长扶着门框的手不自觉慢慢放开,他眼睛大睁,一时间分不清眼前的到底是李道长,还是邪祟木雕。
抑或……其实鬼怪是他自己?
在马道长几十年来捉鬼驱邪的生涯中,他遭遇了很多次生死危机,也见过最惊险的时机。
他深知恶鬼劣性,远非寻常人可以想象。
堕为恶鬼的魂魄,不会再有善恶之分,被鬼气侵染神智越久,魂魄本来的记忆和情绪都会随之而模糊,到最后被污染成连本人也不认识的模样。
恶鬼憎恨生人,以生人的痛苦取乐。
或许,是恶鬼知道他们的道士身份,因此将李道长等人伪装成了木雕模样,用障眼法让他们以为,那些朝夕相处的同僚和师父,都是恶鬼,于是出手,让亲近敬重之人死在自己的手中?
又或者,其实是他们已经死亡却不自知,所以在他们看来,前来驱邪的海云观道长,反而是鬼怪模样?
很多种念头在马道长心头划过,乱糟糟搅成一团,让他一时间呆立在原地,不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反应。
后面的王道长注意到了马道长僵硬的身姿,他皱起眉头,警惕的大跨步走上前去:“怎么了,外面有什么?”
随着走动,王道长很快就越过马道长,看到了外面那尊木雕。
他瞳孔瞬间紧缩,脱口而出:“李道长!”
但等话出口之后,王道长立刻反应了过来,眼前的木雕就算再像生人,也没有李道长那份不怒自威修道有成的气场。
是邪祟!
王道长一把拉住马道长的手臂,将他扔回房间里,然后自己手中桃木剑抬起,跃身冲向那木雕。
“噗呲!”一声。
桃木剑不偏不倚的刺进了木雕的胸膛。
然而,王道长的面容却半分喜色也无,只有惊惧。
他能够清晰的感觉到,桃木剑下的触感……不是木头,而是像人的血肉那样柔软。
好像他刚刚挥剑所向的不是木雕,而是生人。
本来以为马道长是不小心被邪祟魇住了的王道长,忽然理解了马道长刚刚的愣神。
因为他此时也开始怀疑起了自己。
我真的是在对付一个恶鬼吗?还是说被魇住的其实是我,鬼怪隐没在背后,让我以为眼前的生人是恶鬼,于是出手……难道,我伤害了一个无辜者?
更甚者,我难道伤害了李道长?
王道长心神震动,一时间分不清到底什么才是真的。
而留在房间里的众人,只看到了两位道长站在门口发呆,好几秒也没有动作。
他们面面相觑,不知道到底外面发生了什么。
但空气中紧绷的氛围,还是让众人渐渐绷紧了心弦,猜测很可能外面真的有鬼怪,而且是很难对付的那种。
要不然两位道长怎么会在门口也没个反应?
众人忐忑的将自己努力向后缩,借由房屋中的家具和墙壁,隐藏自己的身形。
他们心跳如鼓点,耳边什么都听不清了,只剩下心里疯狂的祈祷。
而裹着外套坐在床上的白霜,却忽然觉得在自己的眼角处,有什么东西倏忽而逝。
她本能的偏过头,目光追寻着那抹光影而去,就见在破烂的窗户外面,好像有一道人影滑过。
但不等白霜看清楚,那人影就已经消失在了窗户边缘。
白霜惊叫一声,大声提醒两位道长:“道长,院子,院子里有东西!我看见了!”
“好像有个人刚从窗户外面跑过去!”
这一声惊呼,就像是刀一样,劈开了马道长本来混混沌沌的思维,让他从一片沼泽地里拔出腿来,被迎面吹来的冷风冻得一抖,但也随即清醒了过来。
马道长眼神一凛,咬牙扑向堵住了门口的木雕。
不管真的是人还是邪祟,他选择暂时相信自己的眼睛!
如果真的伤及了无辜或亲朋,那也等离开之后,再让他道歉吧!
当务之急,是被他护在身后的这些人。
马道长这样想着,口中念念有词,双手结印直击木雕的头颅。
他念诵的是杀鬼咒,如果眼前的是鬼,那就会被当场诛杀在此,但如果不是鬼,那顶多就是轻微脑震荡,不会有更严重的伤害。
但那木雕,却没有留给马道长靠近它的时间。
一直静静站在门口的木雕忽然动了起来,它抬起手,紧握住刺进他胸膛的桃木剑,然后手掌一用力,就生生将桃木剑掰折,反而将残剑握在手里,直指向马道长。
同时,木雕张开了嘴巴,灵活得像是真人那样。
嘶哑难听的声音,从他的嘴巴里发出。
即便对方的声音含混嘲哳,但马道长却还是马上就辨认出了对方在说什么。
因为那就是马道长刚刚说过的符咒,烂熟于胸的内容,字字句句都是从海云观习得。
杀鬼咒!
这木雕,不仅不惧怕桃木剑,反而可以随意使用桃木剑,甚至还会杀鬼咒。
而这些平日里被道士们用来对付鬼怪的手段,此时却被鬼怪握在手里,反过来对付道士自己。
何其荒唐!
马道长跟随着自己的肌肉记忆,下意识的一侧身,躲避过木雕偶人刺过来的桃木剑,但心中却是怎么都止不住的震惊。
如果在今天之前,有谁告诉马道长,恶鬼可以使用杀鬼咒对付道士,他一定觉得对方疯了。
但是现在,最不可能的事情,就发生在他眼前。
不等马道长从乱糟糟的思维里理出头绪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声的惊恐尖叫声。
他借着侧身的姿势回头看去,就见原本躲避在家具和墙角后面的众人,竟然疯狂向外涌,似乎在尽可能的远离家具。
马道长心中疑惑。
但很快,众人四散开之后,露出了隐没于家具后面,令他们避之唯恐不及的东西。
是一个人。
不,准确说,是另一具木雕偶人。
那木雕同样有着栩栩如生的五官和面容,身上松松垮垮披着一件衣服,正推开衣柜的门,缓慢的向外爬去。
它的表情被定格在笑容上,嘴巴咧开的弧度是标准的笑模样,但因为眼睛和面部肌肉根本就没有动过,反而让它的笑容看起来格外的惊悚骇人。
在木雕扶着衣柜门向外爬的时候,也有人大着胆子抄起身边的东西,向木雕扔去。
但铁制钢制的水壶锅碗砸在木雕身上,除了发出一声声清脆的响声外,却根本没有阻止得了它的动向。
反而让木雕迟缓的扭过脖子,向攻击它的人看去。
原本大胆挺身而出的工作人员,立刻被这一眼看得惊出一身冷汗,不自觉往后退了数步。
马道长想要冲过去对付那木雕,但奈何他身边就有一具木雕,而且还在攻击他,让他无法抽身出去。
“王道长,醒醒!”
马道长暴喝出声:“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但是现在,眼下要紧!”
比起虚无缥缈的可能性,马道长在两难的选择中,咬牙选择了眼前。
就算他们所有人可能都已经死亡,化作了恶鬼而不自知,那保护节目组众人也是他的职责。
燕师弟不在,这里只有他们两个道长,节目组的人有一个受伤,他都无法向燕师弟交待,羞愧于再见到官方负责人和燕师弟。
马道长知道自己很可能中了障眼法,但是他更快的做出了决断,快刀斩乱麻。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就算是错误的选择,他也认了!所有后果,他一力承担。
马道长大吼了一声,大声念诵起了金光咒,庇护所有跟在他身边的人。
他在躲过木雕的剑势之后,就一矮身在空中转过一圈,避开了木雕手中的桃木剑,谨慎的没有让自己被桃木剑所伤,然后猛地扑向木雕。
马道长在不知对方是人是鬼的情况下,干脆舍弃了所有应对鬼怪的方法,只用最原始淳朴的方式,以肉身的重量压向木雕,借由在空中酝酿的势能不断累加力量,然后令木雕无法抗拒的被他压在了身下。
木雕那张本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也一瞬间划过错愕。
但下一秒,天旋地转。
马道长将木雕扑倒在地的同时,直接伸手将桃木剑从对方的手里抢夺下来,随即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大喝一声,将桃木剑直直的刺向身下被死死压制着的木雕。
然后,马道长感受到了王道长曾经感受到的触感。
若软温热的,没有木头该有的冰冷坚硬。
桃木剑下的……不是木雕,而是一具真真正正的血肉之躯。
马道长一愣。
木雕发出了一声若有若无的痛哼,然后大力挣扎起来,掀翻了马道长就踉跄向院子外面跑去。
马道长愣愣的注视着木雕的背影,以及……在木雕跑动时,淌了一路的温热血液。
他在地面上呆坐了两秒,看着自己手中桃木剑断剑上的血迹,一时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房间里众人的惊呼声此起彼伏的响起,才让马道长游魂一样的起身,转身冲回了房间里,准备对付那具吓到了众人的木雕。
即便马道长想要追出去探查个究竟,看清楚那到底是木雕还是真人,但是他也不敢恋战,唯恐这是调虎离山之计。
比起真相,他更挂心没有自保之力的节目组众人。
等马道长冲回房间后,就看到王道长已经从之前的愣神中和缓了过来,挡在所有人前面,强硬的将那木雕从衣柜中拽了出来。
随即王道长暴喝着抡起一旁的椅子,冲着手中的木雕哐哐砸下去,疾风骤雨般密集的攻击让木雕一时失去了反抗之力,无法还手。
然后不等木雕反应,王道长就徒手捏住木雕的四肢关节,猛地一用力,就听“咔吧!”一声,木雕的四肢都被王道长卸了下来。
木雕也躺倒在地面上,不动了。
它头颅在打斗中被扭过了一百八十度,拧到了后背上,那张僵硬的脸,依旧在笑着,没有停歇。
似乎是在嘲笑着所有人的徒劳无功。
然后,木雕那对木质雕刻的眼珠,竟然缓缓黯淡了下去。
“咔嚓!”一声,明明没有人继续攻击木雕,但它的胸腔猛地瘪了下去,随后是头颅,躯干,四肢……
一声声的清脆响声响起,木雕就像是被重物碾过一样,整个坍塌了下去。
一股血腥臭味,从木雕破碎的身躯中溢散了出来。
黑色的脓水在木雕身下蔓延开来,在地面上肆无忌惮的流淌。
这股臭味就像是一块肉被放在盒子里几十年后才产生的,腐败发酵的味道。
直冲众人脑门。
他们被臭得干呕,赶紧抬手捂住口鼻。
但他们的眼睛都被臭味辣得睁不开,只能拼命眨着眼睛,生理性泪水顺着眼角淌出来湿润眼球,让他们稍稍好受了一点。
那股脓水所经过的地方,众人纷纷退避,唯恐被这不明液体沾到鞋底裤脚。
唯有王道长看着在他眼前坍塌损毁的木雕,重重的愣住。
木雕冲着他的那张脸,在笑。
却更像是嘲讽他。
王道长只觉得怒气和慌乱交织在心中,从他出师之后就从未有过的空落落之感,在他心中蔓延。
在修道一途上,王道长从来都没有迷茫过。
李道长和海云观,就像是所有海云观弟子的道标。
只要李道长还在,只要海云观依旧屹立不倒,所有人就不会迷失自己的方向。
海云观所有以身殉道的前辈们,用尸骸为后代弟子,早早就铺好了应行之道。
——悍守阴阳,守卫普通人的安稳幸福。
海云观之道,在天下黎民。
这个目标一直都树立在远方,让王道长任何时候抬起头,都能看到自己的路在哪。
也因此坚定不移。
可现在,王道长却迷茫了。
眼前的场景颠覆了他一直以来的认知,脑海中两种念头相互打架,不分胜负,却也让他一时间不知道什么才是真实,自己究竟是人是鬼。
而被他所打死的……又到底,是人是鬼。
王道长甚至不敢想,如果自己其实早已经死亡,而他以为的保护,其实是在伤害真正的无辜生人,更甚至是海云观其他道长。
那他又该如何自处?
就在王道长注视着这摊腐败血肉和木屑发呆的时候,一只手,轻轻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马道长叹了口气:“别想那么多,这种时候,就当自己是傻子吧。”
“反向思考,如果那些邪祟就想让我们这样怀疑自己呢?”
正因为经历得多,所以越是成熟的道长,在面对危机的时候,想的就越多越复杂,要平衡所有获取到的信息,从这其中选择一条最适宜的处理方式。
就像是燕时洵,他从不轻易相信自己所看到的表象。
只有在冷静缜密的观察和推断后,他才会谨慎而郑重的得出定论,决定如何对付眼前恶鬼。
——是送往地府,受罚后投胎转世。
还是打入地狱,永生永世经受不断绝的苦痛折磨,以偿还罪孽。
马道长虽然不像是燕时洵那样,在未下定论之前,对所有恶鬼和生人都一视同仁。
他的立场天然的就偏向保护生人。
但他毕竟也几十年来独当一面,有自己缜密的思维,谨慎的参考过往所有经验。
可现在,这份让他可以在应对鬼怪时游刃有余的经验,却反而成为了束缚他的困绳,牢牢缠住了他的思维,让他举棋不定,让他左右犹豫。
王道长也是如此。
正因为马道长经历过相似的心理斗争,所以他能够理解王道长此时所想。
他叹了口气,在王道长身边蹲了下来,仔细查看这具腐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