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酆都真正的面貌,采用的是古代城池的架构,高耸的围墙和护城河,让它将城内的景象牢牢护在后面,令城外的人无法窥视。
不过与寻常城池相比,这里要惊险太多。
就算能够无视骷髅头骨带来的沉重压迫感,但桥下的血河恶鬼却是真实存在的。
负责人向道长询问了两遍,确认眼前的景象并非是他的幻觉。
“这不是那种低级的障眼法。”
道长眉头紧皱,伸手入怀中,却只掏出了一捧燃烧后剩余的纸灰。
他随身携带着的黄符,早就在抵达旧酆都的时候,就已经自动燃烧了起来。
最后剩下的,也只有这一点灰烬。
道长将黄符的余烬展示给负责人看,道:“如果是障眼法,它做不到这种程度,况且燕先生亲口认证,这里就是酆都。”
虽然道长不清楚,为何酆都有新旧之分,但是对于燕时洵的话,他是愿意相信的。
而道长的话,也将负责人最后一丝侥幸心理打破。
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心说自己也算是阅历丰富了,但亲身进入鬼城,这还是头一次。
负责人给自己做足了心理建设,然后深吸了一口气,迈上桥梁。
当他一步跨上桥的时候,眼前的景象猛地一变,眼前不再是宽敞的木板,而是只容一人通行的独木桥。
四面没有围栏可以扶着,脚下只有一条窄而滚圆的木板,让人恍惚有种自己马上就要掉落下去的失衡感。
负责人连忙张开双手,努力稳住身形。
他这时才知道,为何刚刚燕时洵在踏上桥之后,会停顿了一会才走。
这场面……确实遭不住啊。
负责人想要回头提醒其他还没上桥的人,让他们也有个心理准备。
但是他小心翼翼的刚一扭过头,就觉得自己的平衡感在下降,身形也不由自主的乱动了起来。
他不由得惊呼一声,赶快重新去保持平衡,身体左扭右扭有些狼狈。
更糟糕的是,下面血河中的恶鬼也发现了这一幕,都发出了起哄一样的尖锐笑声,刺得人耳朵发疼。
它们伸出手,争先恐后的想要接住掉下来的血肉。
负责人只是向下瞥了一眼,就觉得脑子发蒙,嗡嗡作响。
对于没有经受过专业训练的人来说,在高空保持平衡,是一件很难的事。
即便人的心里知道这样的宽度要是放在平地上,自己能很流畅的走出一条直线,但是却克制不住的在想如果真的掉下去会怎么办。
那可就是粉身碎骨的下场。
求生的本能此刻仿佛成为了求生的阻碍,让负责人僵硬着身躯,不敢向前走,害怕自己一步没有走对,就会掉下去成为恶鬼的美餐。
负责人虽然信任燕时洵,但他还没到盲目的全然将希望,寄托在燕时洵身上的地步。
这里可是传说中的鬼城,燕先生再厉害,那也是对人间而言的。凡人怎么可能与鬼神斗?
还没有踏上桥梁的道长并不知道桥上的情况,只是在后面看着负责人停下来的模样有些奇怪。
但燕时洵握着邺澧的手掌从容从桥上走过后,一回身,就发现了负责人僵硬在半路上进退两难的窘境。
燕时洵挑了挑眉,视线扫过桥面下方,心中了然。
“负责人,你什么都不用担心,直接往前走。”
燕时洵提高了声调,扬声道:“其他的事情交给我们,你只需要抬腿走路就行。”
说罢,他侧首看向邺澧。
不需燕时洵多言,邺澧已经了然他心中所想,于是上前一步,靠近了河岸边缘,垂眸向血河中看去。
在看清那些恶鬼的时候,邺澧眉头皱了皱,厌恶在眼中一闪而过。
即便因为乌木神像和旧酆都的存在,让邺澧在这里力量不像在外面时那般自如,但他毕竟是执掌审判的鬼神,对于这些沉溺在血河中无法挣脱的恶鬼,他依旧可以一眼看清这些恶鬼魂魄中的善恶。
旧酆都这座庞然大物,从千年前起就已经停止了运行,不再有新的鬼魂进来,只剩下过往的恶鬼,依旧被关押在这里承受刑罚折磨。
血河中的恶鬼也不例外。
它们无一不是千年前存留下来的鬼魂。
虽然恶鬼并没有见过新酆都的模样,但是仅仅是邺澧的一瞥之下,它们便已经感受到了铺天盖地压下来的恐怖威压,仿佛下一刻就要被山岳碾碎成齑粉。
刚刚还在尖利大笑着起哄的恶鬼们,顿时被割了舌头一样统统没了声音,它们转身就钻回了血河中,狰狞的鬼脸上满是恐惧,唯恐自己动作慢了,就会被看透不堪的魂魄,甚至被杀死在当场。
转瞬之间,原本一片喧嚣的沸腾血河,现在只剩下了一片安静。
除了隐约可以看到几个气泡从水面下浮出又破碎以外,连涟漪都没有被惊起。
负责人本来还苦笑着觉得来自燕时洵的安慰,虽然没什么用,但也聊胜于无。
可他没想到他这么想着的下一刻,局面徒然扭转,耳边重新安静了下来。
那些恶鬼在看到邺澧的时候,像是老鼠见了猫一样,一个比一个跑得快。
负责人眨个眼的功夫再一低头,就什么都没有了。
“这!”
负责人震惊。
他直愣愣的看向邺澧,好像直到此时,才对酆都之主的身份渐渐有了具体的概念。
就像是对着穷人说一千吨黄金一样,他根本无法想象出那是多么大的体量。
负责人也是如此。
从来就没见过酆都或者地府来客的他,即便燕时洵亲口说出邺澧是酆都之主,他一开始也只是有了个平淡的印象,至于那到底是什么概念,他不知道。
而现在,负责人觉得,自己好像隐约看到了曾经鬼神时代的信仰。
邺澧掀了掀眼睫,漠然的瞥过负责人,然后转身走向燕时洵:“走了,时洵。”
这一声也恍然唤回了负责人游离的神智,让他抖了下猛地回神,然后趁着现在没有恶鬼干扰他的时候,赶紧一鼓作气跑过桥梁。
直到脚步踩在坚实的地面上,负责人还觉得自己的腿在发软,心脏砰砰直跳。
燕时洵眼疾手快的直接将负责人抄起,避免了他磕绊摔坐在地。
“怎么样,负责人,是不是比你寻常去游乐园玩什么过山车,玻璃栈道,都要刺激?”
燕时洵的眼眸中泛起笑意,轻松的神色看起来半点没有把此刻的惊险放在心里,还有心情和负责人看着玩笑:“下次特殊部门要是招聘,可以考虑把这一条加进福利待遇里。”
“五险一金,工作时间灵活,还附带游乐项目。”
燕时洵耸了耸肩:“所以我师父才从来没有带我去过游乐园——我年幼的时候,同学嘲笑我没有去过游乐园,我就回家问我师父,什么是游乐园。然后我师父就带我一起去驱了鬼。”
想了想,他又加了一句:“还美其名曰,这就是鬼屋。”
负责人:“……”
乘云居士在这一方面,也是很强了。这才是至尊鬼屋啊!
别人都要花钱去玩假鬼屋,不像乘云居士,收钱去真鬼屋溜孩子玩,格局简直瞬间打开。
负责人看着燕时洵的神情复杂,一言难尽,但眼睛里明晃晃的透露出来的意思,都在说燕时洵这种认知还真有些离谱了。
但被燕时洵这么一打岔,负责人刚刚紧张的心情还真的缓和了下来,回神再一想,好像也有些道理?
负责人:……其实到现在我也没搞明白,燕先生到底有什么魔力,为什么我总觉得燕先生说出来的话都是对的?
燕时洵松开搀扶着负责人的手,抬头向桥对面看去。
因为不知道桥对面的情形,所以负责人身先士卒,第一个走了过来,其余的救援队员还在后面,最后一个则由道长垫后,防止突发事件。
在负责人之后,燕时洵也知道了会干扰到寻常人的因素是什么,于是就站在桥对岸一一安抚过去,让救援队员可以安下心来走过桥。
这几个平日里刚强的汉子,就算做足了心理准备,但在这样近距离接触恶鬼的情况下,还是忍不住有些腿软。
要是一步没有走好,直接掉下桥去,那可就要变成恶鬼的盘中餐了,简直比干脆利落的死亡还恐怖!
负责人撑着双腿稍作休息,看着那边救援队员们流露出的胆怯,也不由得自嘲摇头,喃喃自语:“一介寻常人,又如何斗得过鬼神……”
他的声音很轻,被掩盖在燕时洵和救援队员的对话声中,几乎微不可闻。
但静静站立在一旁等待着的阎王,还是耳尖的捕捉到了他的声音。
阎王轻轻偏头看向负责人,手中折扇抵唇沉吟,眼波流转间,都是笑意。
“负责人。”
阎王呼唤他的时候,负责人还不自觉的抖了抖,有种从魂魄中泛起的阴冷感。
——任是谁被阎王在身后喊了一声,也遭不住啊。
“凡人如何斗得过鬼神……在你眼前,不就站着一个吗?”
阎王轻笑着,手中折扇隔空指了指邺澧:“那边的那位,当年就是以凡人之身,诘问天地。”
自古以来,成神成圣都有其道,但究其根本,也不过几条而已。
要么就是天生地养,从有意识起就是神仙,要么就是修道求仙,紫气东来以成仙,要么,就是被生民爱戴,供奉和香火的力量使得其拥有了足以成为神仙的力量,于是感召天地,原地封圣。
但像邺澧这样反抗天地,绝不服输的,却实属少见。
没有什么算了,也没什么乖乖听话,更不可能认命。
那一城数万无辜死亡的普通百姓,成为了战将的执念。
他想要让百姓们可以亲手复仇,了结因果,然后再无牵挂的前往投胎,忘记这一世的苦痛,来世可以重新为人。
但天地不许。
——因为死亡过于惨烈,那些百姓们心有不甘怨气,即便死亡,依旧化为鬼魂,不肯离开城池。
鬼魂日夜哀哭不止,大骂老天爷你不长眼啊好人不长命。
但是大道却沉默以对,不曾动摇分毫。
那些鬼魂,因为魂魄中残留的执念和愤怒,而被判定为已经堕为恶鬼。
阎王熟悉曾经那个酆都的行事风格,因此千年前,在他得知屠城的发生后,就立刻赶往已经横尸遍野的战场。
但还是慢了一步。
那个时候,北阴酆都大帝判定那些鬼魂既然是恶鬼,就该押入苦牢受刑。
什么时候心甘情愿的接受死亡,不再有怨恨,什么时候再议投胎之事。
可这一等,很可能就是几百上千年之久。
阎王眼睁睁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却什么都做不了。
地府本就被酆都压过一头,又如何能够违抗酆都已经令下的判决?
他所能做的,似乎也只剩下叹息,以及,尽可能为这些枉死的百姓,争取一个还算幸福的来世。
可那战将眼睛流着血泪,嘶哑质问他:杀了你,还要你感恩戴德,不允许你对死亡有一丝一毫的怨恨,这算是什么道理!
阎王无奈想要规劝,毕竟酆都高高在上,别说战将一个凡人,就是鬼神和大道,都对此无可奈何。
战将却冷笑:那这道义,我就偏要争一争!若北阴酆都大帝认定了无论生前遭受什么,都不许怨恨死亡,否则就是恶鬼,那我倒要试试,若是北阴酆都大帝自己受死,会不会也是一样的想法!
阎王错愕,却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战将率领十万阴兵奔赴酆都。
他为此懊恼良久,以为这位为了保护黎民而抗争到生前死后的战将,就要死在酆都之下,成为酆都护城河上的又一块砖石,昭示酆都的强大,震慑其余鬼神。
却没想到……
阎王轻轻敲了敲手中折扇,他微微敛眸,唇边勾起笑意:“因为世有不平,所以心怀悲愤,因此反抗天地,从无乖乖受死一说……他证明了自己的正确拥有更强大的力量,于是即便是天地大道,也要为他让行。”
酆都认可了邺澧的道,于是在最初那位北阴酆都大帝死后,新的酆都昭示着邺澧的道,拔地而起,取旧酆都而代之,重新规划阴阳与生死的规则。
他不满规则,反抗规则。
于是,他成为了规则的制定者。
并且,因为邺澧的道压过了旧酆都,所以另一项本来不属于酆都的权柄,也从大道之中剥离出来,赋予了邺澧。
酆都曾经立于死亡之地,执掌一切死亡,就连地府和城隍在酆都这样的庞然大物之前,也渺小如蝼蚁。
若不乖乖听命,就只剩下被酆都碾压成齑粉的结局。
可邺澧之后,一切都不同了。
作为新的酆都之主,邺澧执掌死亡与审判,拥有判定世间一切生魂死魂的权力。
但新酆都,却把死亡的权力,让度了一半给其余各方。
酆都和地府,从此成为了互相牵制制衡的两方。
魂魄死亡后的去留,不再是某一方的一锤定音,若鬼魂心有不满,便可向酆都寻求再一次的审判。
邺澧主动后退,明明酆都才是真正的与天地共同诞生的鬼都,但地府却反而更加广泛为人所知,成了最常在人间被生人看到的存在。
很多人只知地府,却不知酆都。
阎王也曾对邺澧的做法极为错愕,不明白为何邺澧会如此做。难道是战将以人身成鬼神,对鬼神之事不熟悉,所以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吗?
可漫长岁月之后,阎王站在地狱之上,忽然明白了邺澧当年的做法。
酆都让权,因此死亡得以新生。
如以往那位北阴酆都大帝一样独自论处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
在此之下,鬼魂有了得以伸冤的机会。
那些被奸人所害,枉死的鬼魂,它们心怀有怨恨和执念,想要再看一眼自己的亲朋爱人,即便死亡也想要为自己报仇,让杀害了自己的人得到应有的惩罚。
它们不甘心死亡,它们怨恨死亡,但这绝不是随意将它们简单归类于恶鬼,然后扔进酆都苦牢的理由。
因果自有循环。
杀人者,鬼复仇。
这才是因果的终结。
阳间不判,阴间判。阴间不判,酆都判。
这就是,邺澧想要看到的局面。
——如果像是兰泽那样被虐杀至死的鬼魂,难道要让他对死亡感恩戴德,忘记对凶手的仇恨,微笑着前去投胎吗?
如果兰泽反击复仇,杀死凶手,就被归为恶鬼然后扔进地狱,那做出这样审判的鬼神……又与第二凶手何异?
酆都判因果,而地府判罪孽。
两者相加,死亡之中,再无冤案。
阎王在千年之后,才看懂了邺澧在千年前所布下的大局,也是那一刻,他看到了鬼神冷漠下不易被察觉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