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都没有想到,在外部看起来牢不可摧的旧酆都,竟然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在他们进入旧酆都的一瞬间,就整个垮塌了下来。
一时间,救援队员们都惊呆了。
“这是……我们成功了的意思吗?”
救援队员不可置信的喃喃,没有想到成功来得如此之快。
就连官方负责人都惊了,他已经做好了苦战一场的准备,但这高高拿起轻放下的局势,却是他没有想到的,甚至让他有种用力过猛摔了个跟头的感觉。
但与这几人相比,燕时洵和道长的面色就显得尤为严肃。
外行看热闹,但是真正踏上修道一途的人,却很清楚这绝非旧酆都的失败,这根本就不是他们赢了这种事。
真相与表面相反,从现在开始,众人对付旧酆都的难度反而剧烈加倍。这是真正的地狱模式,甚至很可能将性命连同魂魄都交待在这里。
旧酆都的城墙坍塌,虽然看似是旧酆都示弱,但细究之下,这何尝不是他们进入的通道被彻底阻断。
没有入口,自然也就没有了出口。
他们无法再通过正常的方式离开旧酆都,真正的陷入了恶鬼地狱中。
一旦他们失败,别说外界找不到他们的尸骸,就连他们的残魂都遍寻天地而不得。
到那时,他们将会彻底湮灭于此,成为旧酆都千万骷髅中的一个。
这算什么……请君入瓮?
燕时洵怒极反笑,他掀了掀唇瓣,仰头看向头顶黑红高远的天幕,笑容讥讽。
即便这对于道长而言极为棘手的情况,但燕时洵依旧从中推断出了有效信息。
其一,旧酆都确实如他所想,在鬼神死亡之后,依旧存有一定的神智,甚至有自主动作的权利。
其二,鬼道诞生之事,旧酆都确实参与到了其中。
燕时洵很清楚自己恶鬼入骨相的体质,在他从邺澧和阎王那里得知了有关天地大道的真相后,就知道了大道必定会垂眼于他。
换句话说,他是大道的重点关注对象。
所有出现在他身边的人事物,都会进入大道的视线范围。
正因为如此,所以张无病这个阎王残魂转世,才不敢轻易从影子中现身,忌惮着被大道发现残魂的存在,这些年一直没有告诉他真相,直到进入了被鬼婴操纵的鬼戏,脱离了大道的掌控,阎王才终于现身。
燕时洵这个恶鬼入骨相在西南失去踪迹,再加上鬼道暴动,大道现在必定对西南尤为看重,不会放过任何与燕时洵有关的消息。
而一旦被大道发现燕时洵身处旧酆都,那一直隐瞒存在苟延残喘的旧酆都,也势必会暴露在大道的视野中。
这是旧酆都不肯看到的。
所以才会迫不及待的想要将燕时洵等人关死在城池中,唯恐放他们离开的话,会透露有关旧酆都的消息。
而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燕时洵意识到,旧酆都在畏惧于他,畏惧于邺澧这个酆都之主。
旧酆都想要灭口,却没想到,它过于急迫的行为,反而在燕时洵面前漏了怯。
——旧酆都想要对燕时洵等人出手,却反而将自己的底牌透露给了燕时洵,让他敏锐而准确的抓住了有关旧酆都的真相,反而证明了他自己之前并无证据支撑的猜测。
大道鬼神之争,谁先害怕,谁先动摇了自己的道,谁就输了。
若说燕时洵原本有五成把握阻断鬼道的成形,那现在,这五成也变成了八成。
敌人先害怕,自然气势上就弱了一头。
而这种事情,不是西风压倒东风,就是……东风彻底压垮西风。
燕时洵仰头向旧酆都的黑红天幕讽刺一笑,锋利的眼眸亮得惊心动魄。
他做着口形,无声道:等我,杀了你。
原本平静的天幕瞬间起了波澜,黑云如风暴眼般狂乱吹卷,血色的天幕聚拢又散开,低低压下仿佛下一刻便会压顶而下,将下方所有存在碾碎。
燕时洵非但没有丝毫畏惧,反而心中被激起更加高涨的磅礴战意,几乎从胸臆间喷薄而出。
“燕先生,这……”
道长语气沉重,眉间皱成了川字纹,死死的盯着那堆骷髅废墟:“所有的退路都被截断了,如今就算我们想离开,恐怕也很难了。”
“那不是更好吗。”
燕时洵轻描淡写,并不将此放在心上,他冷笑:“正因为没有退路,所以诸位务必拼尽全力——背水一战,赌上连同魂魄在内的所有明日,除了胜利,别无他路。”
“区区一个早已经败落的旧鬼城,也敢猖狂叫嚣?”
燕时洵讽刺的呵了一声:“果然是酆都的手下败将。”
邺澧原本严肃看着脚下头骨的神情,也因为燕时洵的话而不由自主的松动了下来,唇边荡漾开一片笑意。
邺澧:时洵夸我了~
旁边注视着邺澧两人的阎王,默默扭过了头去:…………
啧,要不然还是把那个小蠢蛋放出来吧,这对夫妻真的要了我这把老命了。
“这倒是从前北阴酆都会做的事情,完全符合它的行事风格。”
提及旧酆都时,邺澧唇边的笑容消失,语调淡淡的道:“北阴酆都大帝与天地共同诞生,从未行走过人间,对于死亡的态度,他比任何鬼神都要纯粹,认为死亡就只是单纯的死亡,不容许任何杂物存在,只要魂魄沾染了仇恨不甘这些负面情绪,就不是好的魂魄。”
“对于曾经的酆都而言,死亡是一条有去无回的路。”
邺澧掀了掀眼睫,冰冷的注视着骷髅废墟,被他直视着的头骨,也忍不住晃动了几下跌下骷髅堆,努力避开酆都之主的视线。
“城池坍塌,有进无出。”
邺澧平静道:“这是曾经北阴酆都所坚守之道的具现,北阴酆都大帝死亡后,旧酆都废墟继承了他的道。”
“我本以为千年时间,足够大道消解掉旧酆都了,没想到它竟然还能残喘至今。”
身为鬼神,邺澧远远比其余人更加能够感知到其余鬼神的心思。
他向燕时洵提出了自己的猜想:“或许,这不仅是旧酆都在挣扎,而是北阴酆都想要复起。”
沉入白纸湖以做遮掩这一招,如果不是对天地大道尤为了解的存在,就做不到这种程度。
千百年沧海桑田,但哪里来的这种巧合,会让旧酆都就这么巧,直接被白纸湖淹没?
并且这个方位,本就是至阴,非常利于周围的阴气向白纸湖聚拢,完美的掩盖住了湖底旧都向外溢散的鬼气,让大道错以为白纸湖及周围的阴气来自于西南,而非旧酆都在苟活。
邺澧不相信巧合。
任何世人以为的巧合,都是一生积攒因果的结果,由大道精密安排。
常有人说“万幸”,但那一瞬间的幸运,何尝不是曾经积累下来的功德,在发挥作用,挽救生命?
监控里差一秒躲过的车祸,回家时突然不想走的路避开的杀人案件,高空坠物中多走一步的惊险一刻……
世人喜欢以幸运和倒霉来定义意外。
但在鬼神看来,不过是魂魄一生积累的善恶功德,积毁销骨,无人在意的小善小恶,也累积成最终的因果。
旧酆都存续期间,数千年的冤魂恶鬼积累下来的因果,最终由邺澧一战终结。
阎王等诸鬼神与世人,将那凡人战胜鬼神的一战。命名为奇迹。
可那又何尝不是旧酆都自己的因果作祟?
邺澧不是自己一人在对阵旧酆都。
在他身后,有誓死追随他的十万将士,满城被屠戮百姓的冤魂。以及……
数千年来,所有被旧酆都打入苦牢的“恶鬼”的怨恨。
每一缕怨恨,每一个枉死却不得复仇的魂魄,都将力量压给了邺澧,郑重的将自己复仇的希望,托付给了愿意为寻常黎民和公道一战的战将。
这力量将他高高拱上神台,让他面对天生地养的鬼神,依旧毫无惧色。
一啄一饮,皆有报应。
诸法无常,唯此为常理。
明明应该消亡,回归天地重新成为生人养分的旧酆都,却违反了常理,能够存活至今,甚至搅得西南恶鬼遍地……
这一刻,邺澧看到了大道没能看到的因果,也看到了大道预料到的未来。
邺澧平静的转过视线,看向阎王。
阎王:……?
他被邺澧莫名其妙的注视看得有些毛骨悚然,却不知道邺澧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他。
不过,他也因此而错过了邺澧千年来对他唯一一次的认可。
邺澧:虽然这人总是缠着时洵,很讨厌,但不得不承认,他在带路这方面,确实很精准。
生人张无病引路,所有人前往白纸湖,西南鬼域的动荡得以被各方重视。
而阎王在破开鬼戏后,将所有人引入白纸湖湖底,得见酆都旧址。
甚至一头锤敲开了旧酆都大门。
邺澧:“等你回人间,也可以考虑去做开锁生意。”
他本来迈开长腿就打算转身走向城池内的街道,但想了想,又加了一句:“按照时洵的意见,做个导航应该也很好。”
邺澧的神色是难得一见的诚恳:“我看见的所有人神鬼中,你是最适合做这个的。”
阎王:?
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堂堂阎王,去开锁??
但旁边的燕时洵听到两人的对话,摩挲着下颔沉吟片刻,还真的真诚建议阎王道:“虽然现在阎王是井小宝,你这个被大道销毁了神名的前鬼神,肯定是不能再做阎王了。但是,你要不要考虑下做个开锁行当或者导航行当的祖师爷?”
燕时洵诚恳的帮阎王分析道:“你看,人间多有供奉关公的,香火一直不曾断绝,不仅如此,继承替骨之术的驱鬼者也会供奉关公——毕竟替骨之术最开始被发明出来,是为了使得关公能够安心下葬。”
“你要是做了哪个行业的祖师爷,以后做这个行当的人,都会供奉你,你就不必担心香火问题了。”
“这样几百年,若大道形势好转,不需要诸神的力量归一以擎大道,那你还真有可能重新成为神仙。”
燕时洵笑着道:“就算比不得阎王,但一个锁神,导航神应该还是可以的——想想现在有多少人用导航,有多少人需要开锁,就觉得这个建议很可靠。”
阎王:“???你们夫妻两个怎么回事,联手嘲讽我?”
锁神是什么东西!他再怎么不济也是个阎王,导航……咳,那叫引路!都是为了大局做出的牺牲而已。
有了燕时洵和邺澧的解释,众人也明白了此时局势的紧张。
但不等他们紧张起来,就因为燕时洵几人面容上的笑意而重新缓和了下来。
如果燕先生脸上有笑容的话,那局势应该还不到最糟糕的地步吧。
救援队员如是想着,也因为燕时洵的话而笑了出来。
听得真切的阎王,顿时神情一言难尽:……你们跟着笑什么呢?难不成你们真想以后打开导航的时候,先拜拜阎王?
阎王怎么也没有想到,在不需要鬼神的年代,曾经令人闻风丧胆的阎王爷,已经沦落到了打零工求生的地步了。
生活不易,阎王叹气。
燕时洵轻笑了两声,随即正色了起来,向邺澧说出了自己刚刚看到的情况。
“我看到我师父了。”
燕时洵低声道:“虽然只有短短一瞬间……但我不认为那是我的错觉。”
邺澧给了燕时洵肯定的答案:“鬼神的居所中,不存在错觉,尤其时洵你是恶鬼入骨相。时洵,在进入旧酆都之后,你就应该有所感应了吧?”
燕时洵眼神一暗。
没错。
比起救援队员等人的不适,他反而如鱼得水,连呼吸都是顺畅清新的,仿佛他天然就属于这里。
上一次有类似的感受,还是在滨海市郊公路下的恶鬼深渊。
会令生人恐惧和难受的恶鬼聚集之处,反而会让燕时洵如龙入海,完全是放开了手脚可以酣畅一战的畅快。
邺澧注意到燕时洵的脸色变化,点了点头,道:“生人只以为恶鬼入骨相因为同时占据了阴阳,所以可以效法天地乾坤,阴阳平衡循环,得以拥有更强的力量。”
“但实际上,这才是恶鬼入骨相对于鬼神来说最恐怖之处——恶鬼入骨相,可以任意穿行于阴间,无惧于鬼气,甚至反而在阴间得到更强的力量。”
邺澧抬手,轻轻握住燕时洵的手掌,然后拉着他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膛上。
在那温热修长的手掌下,邺澧微凉轻薄的肌肤之下,心脏在慢慢跳动。
强大如鬼神,此时也好像极为脆弱。
只要燕时洵有想要杀死邺澧的想法,此时就可以刺破他的胸膛,握住他的心脏。
燕时洵不解抬头,却见邺澧在对他轻笑:“时洵,恶鬼入骨相,代表着阴阳五行一切的平衡,在道法上,与大道无异,未处于人神鬼三条线唯一的交汇点上。”
“你可以杀死任何人神鬼。”
“你也可以成为人神鬼任何一方,为神为人,不过你一念间。”
邺澧轻轻垂下眼睫,他倾身向前,与燕时洵之间的距离不过一寸,甚至彼此能够清晰的感受到对方呼出的气息。
“所以,因果和大道指引你,前来了旧酆都。”
“大道无法彻底消灭的旧酆都……会由你来终结。”
一如千年前,他杀死北阴酆都大帝。
邺澧眼神专注的看着燕时洵,严肃的神情不似作伪。
随着邺澧的话音落下,燕时洵的眼眸也缓缓睁大。
他虽然已经习惯于自己特殊体质所带来的与众不同,但是他也没有想过,会如邺澧所言,肩负着如此沉重的责任。
旧酆都,曾经鬼神的居所,直接导致了邺澧反抗天地,最终登位鬼神的最初原因。
燕时洵心神动荡,耳廓也不由得发红发热,心跳剧烈密集如鼓点。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但最后却只发出了零星不成句的单音。
燕时洵很清楚,以邺澧的性格,他不会拿这种事情开玩笑,邺澧所言,都是真实。
虽然猝不及防之下,就得知了自己要承担如此巨大的责任,但燕时洵只说短暂的失神后,就立刻收拢了复杂情绪,重新恢复了平静。
只剩下尚且发热的脸颊和耳廓,还在提醒着燕时洵,他刚刚都听到了什么。
他人生的选择中,从来没有逃避责任这一选项。
除了坚定向前,挑起重任,他不会有第二种选择。
而旁边见证了一切的官方负责人,觉得自己现在饱得想打嗝,还想给自己妻子打个电话。
官方负责人:是我曾经无知了,之前救援队传闻燕先生已经结婚了的时候,我还帮燕先生辟过几次谣,虽然后来也被动摇了想法……但现在这可是直接证据啊!铁证如山。
他甚至有些遗憾,自己的手机要不是在荒村中被恶鬼追杀时,不知道掉在哪里了,现在他还能赶紧拍个照片,等回去的时候给海云观监院看,证明他真的很关心燕时洵。
至于道长,已经震惊脸了。
他一直以为王道长在观中所言虽然不至于说谎,但以王道长那个偶尔胜负欲极强的性格,应该多少也有夸大的成分,想要气气其他道长。
但他没想到,王道长说的,竟然都是真的!
此时看到眼前一幕的道长,只觉得满心愧疚:王道长没批评错,他真的是太不关心燕道友了,连燕道友结婚都不知道……等回去之后,一定补上份子钱。
阎王用后背对着燕时洵两人,瓮声瓮气的道:“简单一个托付大道,为什么会被你们搞得这么……嗯……算了,你们自己在这诉说衷肠吧,我先走了。”
燕时洵听到阎王的声音,才猛地被惊醒。
他一低头,就发现自己的手掌还被邺澧紧握着,就贴在邺澧的胸膛上。
手掌下肌肉的纹理线条,紧致而结实,蕴含着恐怖的爆发力。
燕时洵:“……”
他默默的抽回自己的手掌,平静的向身后众人扬了扬下颔:“走吧。”
假装刚刚无事发生。
邺澧眼眸中染上笑意,也知道自家大猫猫已经到了忍耐的极限了,不能逼得太紧。
于是他顺势应声松开手,和燕时洵一起走向城池深处。
因为燕时洵提到了李乘云,又发生了城墙倒塌斩断退路的事,所以他原本在心中规划的行程被打乱,只能重新规划。
“但是,我师父的遗体是由我亲自接回来,我为他重新穿好寿衣,为他合上棺木,亲眼看着他下葬……”
提到李乘云的死亡,燕时洵即便努力想要维持平静,但依旧喉咙酸涩,更咽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本来应该安心长眠的人,为何会出现在旧酆都鬼城?”
邺澧轻轻叹息:“酆都之内,何来生人?”
想起曾经在酆都中看到燕时洵魂魄时的惊艳,邺澧道:“数千年来,也唯有时洵你一人,以生人的身份踏入过酆都,在一众鬼魂中,耀眼得根本无法无视。”
“就算是现在,救援队那些人能进入旧酆都,也是因为西南的乾坤已然颠倒,鬼道当道,人间混乱。而所有人刚脱离鬼戏,魂魄还没有彻底与身躯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