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最后的视野,定格在一张张满是希冀的鬼面上。
与他刚进入城池时所见的浑噩截然不同,群鬼原本浑浊僵直的眼珠中,重新有了光亮,爆发出对生机和复仇的强烈盼望。
它们努力的张开嘴,在向燕时洵说:一定,一定要成功,然后回来救我们!
所有浑噩游走的鬼魂,在满怀怨恨而死之后,第一次心中生出柔软之意,虔诚的祝福着燕时洵一行人能够一切顺利。
摧毁旧酆都,让它们得以重见天日。
它们已经等待了千年,现在一刻都不愿意再多等了。
而燕时洵在迅速向下坠落,狂风从下面猛烈吹卷向上,将他的大衣吹得猎猎作响,发丝在眼前狂乱,缭乱了视野。
这时,却有微凉的手掌伸过来,轻轻握住了燕时洵的手。
不需要去看,燕时洵就已经在长时间的陪伴下,习惯了这份感觉,知道是谁在靠近他。
不等他反应过来,笑容已经先大脑一步,展露在他的唇边。
邺澧……
燕时洵将他的名字轻轻碾磨在齿间,好像一个简单的名字,也因为是他,而重新被赋予了缱绻意味。
但是下一刻,燕时洵却猛地推开了邺澧,借力让自己坠落得更快,超过众人直直向下坠去,伸手向最下方的阎王,几次在狂风中错过后,终于拽住了阎王翻飞如云鹤的长衫。
邺澧眼中闪过一丝错愕,没想到燕时洵会拒绝他。
但很快,他就反应过来了燕时洵的意思。
——利用因果,确定李乘云的所在。
鬼神真身,难以窥视。
即便阎王只剩下一缕残魂,但余威仍在,其余人等无法轻易的看到记录在阎王魂魄中的善恶功过。
邺澧对查看阎王魂魄这种事没兴趣,至于旧酆都……这座失去了北阴酆都大帝的城池,虽然还苟延残喘着,但毕竟只是当年的余威震慑,
没了靠山,旧酆都就算城池诞生了神智,却也不敢轻易窥探阎王真身,更遑论审判他魂魄中的罪孽。
所以阎王才用了地府印,主动将自己数千年来积攒下来的死气,全都展现给旧酆都。
这座城池之所以还能在北阴酆都大帝死亡后维持着运行,全靠着因为鬼神居所,而残留下来的鬼神之力。
城池就算再有神智,只要它不想眼睁睁看着旧酆都崩塌,就只能按照以往的规则来。
也因此,按照以往旧酆都的行事,阎王魂魄中的“罪孽”,足够他下到任何一层地狱。
燕时洵让阎王解开死气,也是为了倒逼城池,不得不让他们进入下层地狱。
——在鬼魂告诉燕时洵,通往下层地狱的入口并非实际存在的任何建筑,而是单纯以罪孽论处之后,燕时洵就意识到了这座城池对他的恶意。
无形的通道,意味着燕时洵如果找不到真正进入的方式,那么任由他搜寻过整个城池,也只会徒劳无功的留在地面上一如千年前风貌的城中。
如果燕时洵没有想要救城中恶鬼的心,而是像正常驱鬼者会有的重重反应,漠然略过形象狰狞丑陋的恶鬼,那从一开始,他就选错了路。
并且在给群鬼留下糟糕印象之后,他再想获得群鬼的信任,从它们那里得到李乘云和鬼差的去向,以及正确进入下层地狱的方式,就变得尤为困难。
而如果燕时洵没有使手段让群鬼信服于他,让群鬼唯恐他因为困难而放弃,所以竹筒倒豆子的主动说出鬼差的存在,那燕时洵连应该询问的正确问题都找不到。
又遑论得知鬼差和消息。
燕时洵若是无差别心软的好人,只会因为不够凶悍而被群鬼欺负。
至于主动亮底牌?
呵,想都别想。
也好在燕时洵早在与鬼怪打交道的这些年间,看透了这一点,深知就算对恶鬼怀有善意,但也不能随意就全然信任恶鬼。
主控权,必须始终牢牢掌握在自己手里。
否则,一旦被恶鬼发现没有它强,或是被它抓住了把柄,那对驱鬼者而言,就是死亡的灾难。
当燕时洵重新复盘的时候,才发现原来旧酆都城池,竟然在无声无息间,给他布下了这么多的陷阱。
只要这个过程中他走错了一步,都别想顺利通往下层地狱。
他只能被一直困在地面上,找寻不到离开旧酆都的出路,眼睁睁看着鬼道彻底取代大道,然后在之后的每一个日夜中反复悔恨自责,最终沦为其余恶鬼那副模样。
——悔恨,是最恐怖的无间地狱。
不需要鬼差和刑罚,只要悔恨成了事实,就是没有出口可以逃脱的牢笼。
要是真到那时,就一切都来不及了。
但旧酆都城池却偏偏没有算到,燕时洵与它还停留在千年前认知中的驱鬼者,并不相同。
仰首擎天倾,俯身以救魂。
只要燕时洵知道了旧酆都“恶鬼”的真相,就不会冷眼相对,看着这些鬼魂继续在旧酆都受苦。
而最先引发了燕时洵对于“恶鬼”狰狞皮囊下,所隐藏了千年真相的探寻的,正是阎王。
燕时洵的手掌稳稳的抓住阎王的长衫,然后将阎王拽着拉向自己。
他的眼眸中染上笑意。
如果不是风太大,燕时洵真的很想真诚的向阎王问一问——你真的不是导航的祖师爷吗?
不过,燕时洵虽然没说出口,但阎王却从他的表情上看了出来。
并且当即就黑了脸。
阎王:别以为你没说出口,我就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一定要强调一下,我是阎王,不是锁匠也不是导航!
燕时洵无声微笑:哦。
阎王:……
但是阎王虽然无奈,却没有拒绝燕时洵靠近他。
他比邺澧早一步就知道了燕时洵要做什么。
从燕时洵喊他过去导航……不是,是找到通往向下地狱的入口,他就知道,燕时洵除了要借由他的“罪孽”,让旧酆都进行判定之外,还要借由燕时洵本身与李乘云之间的因果,确定李乘云的位置。
毕竟那些鬼魂只知道“白衣居士”在下层的地狱,但是九层地狱也就被排除了一层,还剩下八层无法确定。
如果任由阎王跟着罪孽往下坠,也有找错地方的可能。到时候一层层筛,耗费太多时间。
鬼道已经在向西南之外蔓延,没有那么多时间可以让他们慢悠悠找李乘云。
因此,由燕时洵来利用因果定位,是最好的方法。
阎王本来在想清楚燕时洵的计划时,还赞叹了一句。
但随即,当他发现自己下意识的也用了导航和定位来形容自己,就立刻黑了脸。
阎王:绝对是燕时洵的错,让我一不小心也被带跑了……
不过,就算阎王有心想纠正一下燕时洵,现在也不是恰当的时候。
他只能无声的叹了口气,认命的握住燕时洵伸来的手掌。
力量与力量交融,来自燕时洵的力量本身就缠绕着他的因果,与阎王的罪孽混杂在一起,在两人的故意为之之下,被旧酆都捕捉到。
随之而来的,就是更加快速的坠落。
燕时洵拽着阎王,迎头扎进一片黑暗之中。
除了黑暗和萦绕在鼻尖的血腥气,他什么都感受不到了。
也唯有从身后传来的几声惊呼,让燕时洵在失去意识之前,模模糊糊的要求自己记住,他还有要保护的人,绝对不可以忘记。
而救援队员们本来就因为跳崖一样的感受,被刺激得心脏砰砰直跳。
却没想到坠落还有加速一说!
强烈的失重感之下,几人本能的惊呼出声,却被灌了一嘴的风,赶紧又伸手去捂嘴巴。
但下一刻,所有人都落进了全然的黑暗中,失去了意识。
……
“师兄,你怎么看那孩子说的厌胜之术?”
皮影博物馆前,几名道长合力布阵,终于将原本笼罩在皮影博物馆周围的假象破除,得以进入寻找失踪的节目组众人。
但一名道长看到了牌楼后面那两排整齐得像是坟的石碑,心中有种不舒服的感觉。
虽然他身为道士,又常年与鬼怪打交道,对于坟墓的感官远远不像是寻常人那样避讳。
可是现在,眼前石碑上模糊的黑白照片,还是让道长有种说不出的诡异之感。
他也因此而想起了那位西南驱鬼者说过的话。
西南的鬼魂无法投胎,也无法离开,最后只能借由活嘴活眼木雕被驱除。
被他询问的那位八字胡道长脚步一顿,没有跟着前面的道长们一起进入皮影博物馆,而是在石碑旁驻足。
“你是担心,石碑下面藏着木雕,还有鬼魂没有被驱除?”
八字胡道长一打眼,就猜到了自己这个师弟在想什么。
师弟叹了口气:“就怕不是我多虑,而是确实如此。我甚至在想,有没有可能整个西南的墓葬中,都藏着这样的事情。”
“毕竟入土为安,西南没有捡骨的习俗,如无意外也不会再开棺查看。如果真有活嘴活眼木雕混在其中,也很难被发觉。”
“况且,那位郑木匠的后人,不就住在这里吗?”
师弟忧心忡忡的向他师兄询问道:“师兄,你见过这么巧合的事情吗?”
危机当前,哪有什么巧合可言。
这一局棋甚至已经不是生人在下,执棋人是大道与鬼道,诸多算计,一切看似巧合和超出常人认知范围的事情,都不过是双方对弈下早早布下的局而已。
毕竟人有千算,天却只需一棋局。
八字胡道长被说服了。
他本来想要走过去仔细看看那石碑,但忽然觉得自己眼角的余光,好像瞥到了什么。
当他本能抬眼看过去时,就发现引起他注意的,是旁边山上的树林。
郊外不比城市,一入夜就黑漆漆看不见东西。
而道长们怕打草惊蛇,也只是随手拿了个仅能微弱照明的手电筒,因此山上的模样对于道长而言,看起来还是有些吃力的,只能隐约看到一个轮廓。
更别提树林中枝叶重叠,阻挡视线,更加不利于观察。
八字胡道长眯起了眼睛,手中的手电筒打过去,努力朝树林中看。
“怎么了师兄,在看什么?”
师弟有些纳闷,也跟着一起仰头看去。
但几秒之后,两人已经冷汗津津,在寒冷的深冬荒野,后背汗湿了一大片。
——引起八字胡道长注意的,哪里是什么树木。
分明是,用树木雕刻出的活嘴活眼木雕!
而令两人惊吓至此的,是那些木雕的形象。
和西南驱鬼者描述过的活嘴活眼木雕不同,那些用于驱鬼的木雕,为了让鬼魂肯寄居其中,都在尽可能的贴合人形,乍一看与真人无异。
但他们现在看到的,却并非如此。
那些木雕每一个都足有两三米高,面容狰狞,有些还多出了几个头和手臂,有些则干脆没剩下多少人形,反而更像是野兽。
木雕张牙舞爪的矗立在山上,取代了原本树木的位置,无声无息的用铜铃样的大眼珠死死盯着山下的皮影博物馆,却很难被发觉。
也正因为这个,所以八字胡道长才第一眼将木雕错认成了树林。
灯光由下及上的晃过,显得那些木雕的模样更加狰狞。它们高大的影子被投射在后面的山体上,恍然如鬼魂从地底爬出。
“这,这是……”
八字胡道长还记得西南驱鬼者说过的,活嘴活眼木雕的逻辑。
——越贴近要模仿之物越好。
因为这样,才能获得更强的力量,并且吸引来模仿之物的魂魄。
如果是这样,那这些巨大不似人形的木雕……在准备吸引什么前来?
八字胡道长在想通的瞬间,立刻疾速跑向皮影博物馆,人未至就扬声咆哮道:“鬼差!这附近有酆都鬼差!”
前面的几位道长已经在查看皮影博物馆中的情况,听到声音后赶紧从各个房间里走出来,错愕的追问这是怎么一回事。
“西南本就是鬼域,能被活嘴活眼木雕吸引来的不会是正神,雕刻成那个形象,我唯一能想到的,只有传闻中地处西南的酆都。”
八字胡道长严肃道:“有人故意雕刻了那些木雕,用以吸引来酆都鬼差。”
道长们闻言向外看去,却在看到外面有光亮往山上后,瞬间变了脸。
“谁在外面?快关手电筒!别产生影子!”
一名道长提影子色变,想到刚刚在皮影博物馆里看到的介绍,说西南皮影变种于西南鬼戏,就觉得心惊肉跳。
如果鬼戏至今还是真实存在的,加上刚刚酆都鬼差的猜测……
道长的心瞬间落入了谷底,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留在外面的师弟连忙关了灯,其余道长也纷纷熄灭了手中光亮,联系等在外面的车子关闭所有灯光,不给这里的未知之物制造影子的机会。
整个皮影博物馆连同周围的山林,立刻重新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
所有人的呼吸都放的很轻,唯恐惊动了什么。
眼睛刚从明亮的地方陷入黑暗里,还没能立刻适应。道长站在原地没有动,想要静静等待着眼睛适应期过去。
慌乱之下莽撞行动,是为大忌。
但这时,道长却忽然觉得自己的潜意识在提醒他,好像有哪里奇怪。
就好像……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看着他。
道长立刻沉下了眉眼,垂在袖子中的手掌暗暗结印,做好了反击的准备。
可突然间,道长觉得好像有水珠掉在了他的脖颈上,然后顺着皮肤慢慢滑进了衣领。
突如其来的凉意激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连带着四肢百骸都有麻痒之感。
他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生理反应的本能想向后看,但还是沉下了目光,心中暴喝了一句八字真言,让自己的神智猛地回到原地。然后迅速转身,手指结印直冲后面。
但道长的视野里,只有一片空荡荡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