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确认了燕时洵和李乘云的关系之后,老人对待燕时洵的态度,立刻就发生了巨大的转变。
他虽然不再戒备燕时洵……但也对燕时洵没了好脸色。
“你骗我一个老头子的时候我就该猜到的,能做得出这种事情的,也就李乘云那家伙了,现在再多加个你!”
老人气得吹胡子瞪眼,在本来就狭小的房间里来回转圈走,每一脚都踩得很用力,大有把地面跺碎了的架势。
他憋着一肚子气,加上想起来从前李乘云明里暗里坑他的事,新仇加旧账,气得他脸都快紫了,但偏偏就是没办法讨要回来。
想了想,更气了!
燕时洵将老人的反应看在眼里,轻笑着摇了摇头,很是熟练的上前开始哄人。
“老人家,做我们这一行的,防鬼之心不可无,更别提您还是酆都鬼差,比寻常鬼怪更加厉害,自然会在和您不熟悉的时候有所防备。”
“但是和您接触了之后我就发现了。”
燕时洵直视着老人,眼神真诚极了:“您是个令人尊敬的好鬼差,一定不会伤害我。”
老人愤怒的指责戛然而止。
他在原地停住脚步,扭过身狐疑的看向燕时洵:“真的?”
“小子,这是不是也是唬我的?”
老人发誓,自己做鬼差也做了这么多年了,就没见过李乘云和燕时洵这对师徒一样的生人!
嘴里不知道哪句真哪句假,但偏偏听上去哪句都很真诚,唬得他一愣一愣的,总要过去好久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好像是被骗了。
从李乘云离开之后,老人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憋气又无处撒的感觉了。
燕时洵帮他重新回忆起了这种痛苦。
谢谢你,诡计多端的生魂!
在意识到燕时洵是李乘云的弟子后,老人不免用狐疑的视线来回打量着他,努力想要从他身上找出破绽来,连对刚刚燕时洵说的所有话都保持怀疑态度,不肯再轻易相信他。
被骗了太多次,还是连他自己都一时半会反应不过来的那种,所以老人拒绝再相信燕时洵。
——但是问出“真的?”的时候,老人骄傲得都要翘尾巴了。
燕时洵努力克制住了自己情绪的外露,但眼眸中的笑意依旧渐渐堆积得浓郁。
虽然老人说自己怀念旧酆都却不希望旧酆都重立,但燕时洵同样看得清楚,老人对旧酆都时期,是有感情的。
就像是在人间,迟暮的老人追忆自己青春时代的意气风发。
哄人,当然要顺毛捋。
燕时洵将鬼差的正反弱点都看得分明,自然手到擒来,三言两语就让老人忘记了刚刚的愤怒,又重新得意了起来。
老人心情颇好的仰着头,一副想要骄傲的炫耀,又要努力克制得意笑容的模样。
“如今您已经是旧酆都唯一仅剩下的鬼差了,对于这一千年来,甚至数千年的因果,您是唯一知情的。”
燕时洵郑重的道:“请您一定要帮助我,我们一起,阻止鬼道彻底颠覆大道。”
“能做到这件事的,也就只有您了。”
老人没想到燕时洵对他的评价会这么高,一时也不在房子里绕圈圈了,就直愣愣的看着燕时洵,好像不认识他一样。
这还是刚刚那个说话能气死人的小子吗?转变也太大了吧!
不过老人转念一想,更高兴了。
这说明什么?说明他确实很重要啊!就算这小子再不情不愿,说话不好听还不尊重老人,不也只能对着他说好话求他?
虽然老人隐约觉得,燕时洵话里的意思带给了他过于沉重的责任感,让他稍微仔细想想,都觉得压迫得他直想翻白眼。
但是燕时洵前后形成了鲜明反差的尊敬和看重,让老人很是受用。
只要一想想自己要是拒绝了燕时洵,就看不到这小子堪称变脸的态度,他就有种舍不得的感觉。
老人嘴角的笑意压都压不住,他咳了一声无视自己的心虚,硬着头皮道:“那当然!你这个后生,现在才知道尊敬老人了?现在知道了吧,我可是很厉害的。”
燕时洵做出一副心虚接受指点的模样,只有在点头的时候,唇边勾起了一点笑容:“那就拜托您了,我现在能够依赖的,只有您的帮助。”
“我相信,您一定不会让我失望。对吧?毕竟您是这么厉害的人物。”
老人心虚的弓了弓腰,有些气短。
但他马上就直起身大声道:“那是当然的了!后生,你看不起谁呢?”
燕时洵轻笑出声。
——如何说服本来固执的对手?
肯定他,赞美他,将他高高送上高台,摆在无人可及的地位。
然后告诉他,这是只有他一个人才能做得到的重要之事。而如果他做不到……我会很失望,于是就连那些赞誉,我也要统统剥夺走。
看,这不是很简单吗。
燕时洵漫不经心的垂下眼睫,整理自己的衬衫袖子。
有了老人的承诺之后,就相当于所有的关键信息和人物,都站在了他这一边。
现在整个旧酆都城池里,除了城池本身,已经很少有和城池神智站在一方的了。
旧酆都城池诞生的灵智决计想不到,它不过是想要在第一层地狱坑燕时洵一把,却反而被他敏锐的拽住了尾巴不说,还在战斗没有真正打响之前,就轻而易举的瓦解掉了本来站在城池那一方的力量。
无论是被燕时洵以帮助它们复仇和投胎的许诺打动的恶鬼,还是被他掌控着节奏强制拉到自己一方的鬼差,所有存在,都有它们自己能够做的事情。
从恶鬼口中得到的有关鬼差和李乘云的情报。
以及,将要从鬼差那里得知的,有关旧酆都的真相和李乘云的去向。
“我如今也不知道李乘云去了哪里。”
提起当年的白衣居士,老人嘴边的笑容渐渐收敛,变得严肃起来。
“曾经旧酆都没有出事之前,我就在这一层地狱看管鬼魂。后来旧酆都陷落,我九死一生回到这里,为了防止城池神智发现我,也就一直待在了这里,没敢离开。”
“一旦进入被它掌握的地盘,因为我与旧酆都的从属关系,它可以轻而易举的看透我在想什么。那样一来,保存在我脑子里的计划和情报,就全都曝光了。”
“我只能被困在这里,守着秘密,寻找那一战的真相,等待时机的到来。”
鬼差曾经也并不知道,他所等待的时机,到底是什么。
在告别了白姓先祖之后,鬼差漫无目的的走在西南的土地上,不知道自己是再确认什么,还是单纯的想要用旧酆都在这片土地上曾经存在过的证明,重新找到自己的位置,聊以慰藉。
作为酆都鬼差的时间太过漫长,使得他已经忘记了自己生前的身份与记忆,唯一接受的,就只剩下了鬼差这个身份。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的名字,一切存在的意义都与酆都紧密相连。
酆都在,他是鬼差。
酆都亡……他什么都不是。
鬼差浑浑噩噩的走在西南的大地上,像是溺水的人想要抓住得救的稻草,想要寻找能够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
可是他看到的,却是千里饿殍,群鬼哀哭。
这片大地上,到处都是死亡后迷茫徘徊的鬼魂,人间与阴间,乱成了一团。
旧酆都坍塌时,很多鬼差死在了与新酆都十万阴兵的战场上,还有更多的鬼差逃离旧酆都城池,仓皇潜藏人间。
它们的存在,扰乱了西南安定的生活。
这些从旧酆都城池里搜刮了法器后逃离的鬼差,有着远远比人间的驱鬼者更加强大的力量,和居高临下的轻蔑漠视。
它们见多了死亡,习惯了人间那些大师们对它们顶礼膜拜,诚惶诚恐的恳求它们的帮助。
它们还以为自己依旧是酆都的鬼差,有着北阴酆都大帝赋予的力量和地位,可以在人间横行无度。
酆都鬼差,即便是有官职在身,却毕竟早已经是鬼魂,并不属于人间。
在它们身上缠绕的鬼气,使得它们所过之处,百姓生病农作物凋零,人间找不到原因,只以为是天灾。
当西南的大师们开坛做法,想要像以往那样,向鬼神寻求帮助,驱除邪祟重还人间平静的时候,却骇然的发现,情况变了。
他们再也无法请来鬼神相助。
反而惹怒了逃离到人间的鬼差们,让它们在愤怒之下,对百姓出了手。
就连白姓先祖都没有放过。
因为白姓先祖帮助过鬼差,本身又被新酆都之主所救,所以平日里寻常邪祟莫不敢近身,使得他所在之处,竟然成为了方圆百里中最为平静安全的地方。
不少白姓族人活不下去,都从原本的居住地迁徙,投奔了白姓先祖。
在鬼差离开之后,那里形成了白姓的村落。
白姓先祖毕竟与鬼差打过交道,在那些心怀恶意蔑视生命的鬼差们靠近村子时,他就已经有所警觉,并且在祭坛前燃起了香,向离开的鬼差求助。
鬼差一日千里,终于在白姓先祖被伤害之后赶到。
然后他看到的,就是昔日同僚们一张张狰狞的脸。
当他身处于旧酆都之中时,也曾经是众多鬼差中的一员,没有作为生人的记忆,没有对于死亡的怨恨,他和其他鬼差一样,因为拥有力量于是连视角都高高在上,从来无法理解亡魂的怨恨,也不曾在乎过那些生命。
可现在,一切都不同了。
鬼差走遍了西南大地上每一个角落,看够了新丧鬼伏尸哀泣,不忍再见亲朋为亡者哭到昏厥。
他重新落回了大地,将自己摆在了与所有生灵一样的高度,与他们感同身受。
当他经历过这些之后再看到昔日的同僚,竟觉得那一张张脸,如此可憎。
那些鬼差们在叫嚣,也有驱鬼者和门派觊觎鬼差们的力量,以及他们手里从旧酆都搜刮出来的法器,因此跟在鬼差们身后,为虎作伥。
原本应该保护生人的驱鬼者,反而成为了加害者。
那些倒戈的驱鬼者们,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们离最开始出事的邺地太远,也不曾与远方的驱鬼者们互通消息。
他们并不知道,酆都已经易主,大道有了变化,天地巨变。
他们的眼睛中只能看得见鬼差们的强大和富有,流露出想要据为己有的贪婪。
鬼差看到了那些人人鬼鬼的面孔,只觉得可笑。
酆都曾经维持生死之间的秩序,守卫的人间,竟然是这样。
而那些本应该守在阴阳之间的同僚们,却是如此嘴脸。
鬼差依旧满心迷茫,不知道自己此刻应该是什么身份。
但是他却做出一个决定。
——没有任何人神鬼知道,他在战场上,见到过新的酆都之主登位鬼神的那一瞬间。
鬼差看到了战将到鬼神的转变,无意间窥见了鬼神真身。
即便非他本来所愿,但对于天地而言,这已经是沉重的因果。
哪怕只是匆匆一眼。
鬼差依旧被那份窥视鬼神真身的沉重因果反噬,因此而垂死,失去了所有力量,倒在了白姓先祖的家门口。
不过也正得益于此,鬼差知道,他找到了应对昔日同僚们的方法。
他将那匆匆一眼间看到的战将形象,苦思良久终于成功雕刻在木材上,使得鬼神登位前一瞬间的形象,被留在了人间。
鬼差或许没有看清战将的脸,但战将那时敢与天斗问鬼神的惊人气势,却被他牢牢记在了心里。
并成功的在木雕上复原。
数千年形成的珍贵乌木在鬼差手中木屑纷飞,神像没有一丝柔软慈悲,怒目诘问,锋利得像是一柄永不归鞘的剑。
当鬼差终于完成这尊神像时,连他自己都惊呆了。
他看着神像,浑身颤抖如筛糠,不敢有丝毫冒犯之意,只想跪倒在神像面前,将自己一生的善恶因果悉数说出,乞求审判。
明明是由他雕刻的神像,可他却如此畏惧,连神魂都在震颤。
当这尊神像现世的瞬间,天地垂眼向西南大地,所有逃离旧酆都的鬼差都无所遁形,暴露在神像和天地面前。
暴雨的夜,乌木神像睁开了眼,手中长刀寒光凛冽。
鬼差们惊恐喊叫,慌不择路的奔逃。
却被天地尽数拦截于西南之中,然后,死在了神像的长刀之下。
战将本就满心愤怒,诘问大道与所有鬼神,就连北阴酆都大帝也死在他的刀下。
而鬼差以乌木为载体,记录下来的,是酆都之主作为战将的最后一刻。
愤怒到达了极点,杀意撼动天地,诸神震撼莫不敢拦。
这尊神像作为战将的缩影,它的存在只有一个目的——杀灭一切扰乱人间的邪祟,守卫身后的生命。
暴雨如天倾,暴涨的河水汹涌拍击着堤岸。
无人的旷野上,只剩下瞪大了眼睛横倒在地的逃跑鬼差,似乎无法理解自己为何会如蝼蚁一样死在这里。
鬼差眼睁睁看着那些被战将杀死的同僚们,逐渐化为了一把灰烬,被暴雨冲刷后,什么都不曾剩下。
而因为鬼差曾经被白姓先祖所救,又亲眼看到了战将的形象并雕刻了下来,也与战将有了间接的因果。
即便是曾经在旧酆都时期,鬼差也一直都守着地狱的恶鬼。
他并非负责战斗的鬼差,也从未踏入过人间羁押鬼魂,所以,不曾背负这份罪孽。
震耳欲聋的雷鸣声响起,闪电撕裂天空,雨幕中光影错乱。
照亮了乌木神像怒目的脸,和手中的刀。
乌木神像看到了最后仅剩的鬼差,却漠然转过了视线,没有杀死他。
没想到自己能捡回一条命的鬼差,在暴雨中愣了很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他被乌木神像和西南的现状所震惊,为了验证心中的疑惑,他回到旧酆都城池,寻找真相。
“后生,怎么样?我当年也是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来着。”
老人坐在人骨打造的椅子上,一边抠着脚一边得意洋洋的反问道:“现在你知道我有多重要了吧,还想骗我?不知好歹。”
“我可是……”
老人的声音低沉了一瞬,从刚刚的欢快转变成不可探知的厚重:“杀了所有的同僚,让旧酆都的鬼差,彻底死绝。”
“旧酆都的历史,彻底终结于那一个暴雨夜。”
老人重新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堆积成一层层褶子,看不清他眼底的光:“我成为了旧酆都仅剩下的,唯一一个鬼差。”
燕时洵愣在了原地。
他虽然猜测过乌木神像的来源,也怀疑那尊神像在海云观失踪后回到了白纸湖,并且从邺澧的反应来看,很可能现在就藏在旧酆都之内。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那尊乌木神像,是由眼前这名鬼差雕刻的。
那是……就连邺澧本身,都不知道神像的存在,甚至惊诧于千年前的战将形象竟然能够流传下来。
因为那根本就不是人间的驱鬼者留下来的。
而是旧酆都鬼差的亲眼所见,亲手雕刻。
为此,他甚至差一点身死,而且是两次都与死亡擦肩而过。
但是燕时洵也因此而能够确认了另一件事。
当年镇压了白纸湖邪祟数年的乌木神像,确实是李乘云寻来的。
无论是鬼魂还是鬼差口中,都只有李乘云一人在旧酆都出现过,所有叙述中都没有其他人出现。
能够进入旧酆都,谈何容易。
也唯有李乘云那样卓绝的天资,才有可能从一片混乱的线索中抽丝剥茧,找到旧酆都的所在,并且成功进入。
——还把唯一的旧酆都鬼差忽悠走了。
燕时洵怀疑,西南千年来一直都有酆都传闻,就是那些逃亡鬼差传出去的。
而见过那些鬼差的驱鬼者们,也因为觊觎它们手中的法器而对这件事念念不忘,所以才会演变成了传闻,流传开来。
但不论是邺澧这个真身,还是传闻中,都没有乌木神像的存在。
甚至如果不是此刻,作为参与了全程的当事者的鬼差,亲口将千年前那一战的后续讲给燕时洵听,燕时洵也不会知道有关于乌木神像的来龙去脉。
所以燕时洵猜测,那尊乌木神像,是被鬼差带走了。
李乘云来这里的目的之一,恐怕也是那尊神像。
虽然燕时洵不知道李乘云是如何得知这个消息的,不过以李乘云朋友遍天下、能与三教九流把酒言欢的社交情况来看,就算再不可能的事情,似乎也变得可能了起来。
李乘云深知一生有限,他看到了太多东西,除了他以外,恐怕其余人很难挑起重任。
所以在燕时洵成长起来接过重担之前,李乘云争分夺秒的布置自己的计划,不肯浪费一秒钟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