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澧应当是所有人中,最早从黑暗中恢复了意识的。
但是当他睁开眼时,还不等看清眼前的场景,就立刻发觉了燕时洵并不在自己的身边。
那抹会令他感到安心和暖意的气息,消失了。
邺澧心下一惊,顿时冷下了脸。
他扫视四周,发现连同燕时洵在内的所有人,都并不在这里。
一望无尽的黑暗中,只有他一人。
没有声音,没有光线,完全密闭不知出口的黑屋。
黑暗吞没了一切,让人无法准确判断出远处有什么,未知的危险使得恐惧在心中蔓延,惶惶不知要往哪里走。
完全被剥夺了五感的惊慌感,可以在短时间就将人逼疯。
这是被世界抛弃的绝望。
但是邺澧却连表情变化都没有,除了最开始发现燕时洵并不在自己身边的惊怒后,他对自己身边的处境并不感兴趣。
似乎对他而言,无论是光明还是黑暗,人间抑或地狱,本来就没有区别。
即便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看不清脚下的路,也看不到四周可能的危险,邺澧却没有丝毫恐慌感,而是立刻适应了黑暗,甚至如龙入渊般的自在。
耳朵听不到声音,眼睛看不到东西,于是对环境的触感,就被拔高到了最顶峰。
邺澧能够感觉到,在自己身边,黑雾化作的凶兽乖乖的蹲坐在旁,巨大的头颅轻蹭着他垂在身侧的手掌,而他的长袍垂落在地,凶兽绕行时令衣料轻轻晃动。
在感知到身侧黑雾在没有自己命令的情况下,就率先化为凶兽时,邺澧便知道了此时自己身处何方。
——旧酆都力量最浓郁之地。
也就是,旧酆都核心之所在。
如果不是这样,他本身的神名也不会先他一步做出反应,在他还没有恢复意识前,就率先化形凶兽,在旁警惕的守着他,虎视眈眈看向四周的黑暗。
因为邺澧曾压倒性的战胜旧酆都,所以旧酆都对于邺澧的怨恨,是与旧酆都的力量保持着同步的状态。
力量越浓郁之地,针对邺澧的怨恨和恶意就越重。
也正是因为此,邺澧在神智没有归位之前,就潜意识的察觉到了危机,最快醒来。
这是邺澧没有想到的。
他感兴趣的挑了挑眉,不仅没有惊慌,反而更加好奇于旧酆都究竟在做什么。
竟然敢把他放进旧酆都的核心……旧酆都是苟活了太长时间,以致于发了疯一心求死吗?
这和将狼放进羊圈有什么区别?
即便是邺澧,也不由得有些惊讶,觉得颇有些看不懂旧酆都的行事。
总不能是因为旧酆都眼看着鬼道成功在即,所以放松了警惕,提前得意起来,想要向昔日仇敌炫耀一把自己的力量吧?
邺澧心中闪过很多种猜测,但又都一一否决。
他虽然愤怒于北阴酆都大帝独断专行的判决,更看不上旧酆都,但对于自己曾经的敌人,他还是有着详细全面的了解的。
旧酆都不惜将自己沉入白纸湖,也要苟延残喘,利用鬼婴不择手段也要活下来,就不会是破釜沉舟会与他堂堂正正一战的行事风格。
比起主动将他放进核心之地,邺澧更偏向于,旧酆都会拼命遮掩它的弱点,用尽手段将他吸引到别处,让他远离核心之地。
但从现在的情形看,旧酆都偏偏是截然相反的行事。
那就只剩下了一种可能。
邺澧漫不经心搭在凶兽头颅上的手掌顿了下,忽然意识到,除了自己以外,旧酆都还另有忌惮的人。
一个是身为恶鬼入骨相的燕时洵。
还有一个,就是雕刻着千年前战将形象,并且流传下来的乌木神像。
旧酆都对于乌木神像,可谓是新仇加旧恨。
不仅是千年前那一战杀死北阴酆都大帝,使得曾经的酆都成为历史,迅速衰败下去,几近消亡。
更是在数年前,镇守白纸湖邪祟,使得鬼婴和背后的旧酆都动弹不得,复起的计划一推再推。
如果不是大道有心想要一举彻底解决所有的因果,而不是继续放任旧酆都苟活,旧酆都甚至等不到乌木神像离开白纸湖的那一天。
相较于乌木神像和邺澧,虽然两者实为一体,但是旧酆都更加怨恨和畏惧的,显然是乌木神像。
只有乌木神像出现在旧酆都的视野内,才会让旧酆都方寸大乱,一时混乱不察,误将邺澧放进了最核心之地。
而在邺澧失去意识之前,他正与燕时洵等人一起,前往下层地狱。
也就意味着,最核心之地,就是最底层地狱。
邺澧的思维转过几圈,就立刻在视觉听觉全被剥夺的情况下,想通了前因后果,了然自己此刻所身处的究竟是何地。
恐惧最重要的,就是未知。
一旦被人探得黑暗中哪怕一点情况,这份恐惧,都会立刻如潮水般消退。
对于邺澧而言,就更是从容以待。
现在唯一能让他担忧的,只有燕时洵的情况。
他还挂念着不知去向的燕时洵,想要尽可能快速解决最底层地狱中的一切,然后立刻前往去寻找燕时洵,防止他心爱的驱鬼者在他看不到的地方被伤害,或者……
遇到乌木神像。
除此之外,邺澧并没有多余的情绪。
倒不如说,眼前的黑暗和死寂,反而让他想起了曾经在酆都的千年岁月。
高高的神台上,只有他一人独立。
垂眸看去时,只能看到敬畏地压得低低的头颅,还有惊慌等待着审判的鬼魂。
他是执掌死亡与审判的鬼神,好像也正因为此,所以身边注定了不会再有其他存在。
即便他巡游人间,审判善恶,触目所及之处也只有累累罪行,以及冤魂扑倒在他身前痛哭乞求一个公道。
邺澧曾经看了太多人间恶行,甚至生人劣性,更因驱鬼者们对于人鬼泾渭分明的态度而彻底失望,直到失去最后一丝期待。
在遇到燕时洵之前,酆都之主曾经高高站立于神台之上,俯瞰人间与地狱,眼眸漠然冰冷,没有半分情感能够阻碍他的判决和行为。
那是比燕时洵所认识的邺澧,更加恐怖的存在。
当酆都之主暴怒,他不会有丝毫留情,不会顾及是否会伤害人间山河,使得天地动荡。
直到邺澧遇到了燕时洵,才重新对人间抱有了期待,愿意因为燕时洵而接纳人间善恶,重整阴阳秩序。
可现在,当邺澧独身一人处在最底层地狱,身边没有了燕时洵,也就没有了那唯一仅存的温暖。
他冷下了眼眸,每向前方的黑暗行走一步,脚下的黑暗就坍塌一块,隆隆巨响回荡在底层地狱中,层层叠加仿佛天塌地陷。
当邺澧不再怜惜天地,天地也不再有存在的必要。
——只是现在直面邺澧冰冷怒意的,是鬼道和旧酆都。
旧酆都万万想不到,它在注意力被乌木神像吸引走的时候,不仅不小心将邺澧放进了最底层地狱,还让这可怖的煞神,因为原本作为惩罚而存在的无尽黑暗而被激起了怒意。
这一刻,他不是邺澧,只是酆都之主。
为审判罪孽而存在。
而现在他眼前最为罪孽深重的,无疑就是旧酆都。
黑暗在剧烈摇晃,凶兽迈着坚实有力的步伐,环绕在邺澧身边,为他探查周围黑暗中的危险。
很快,一声声厉鬼惨叫就在黑暗中响起,却尖啸着戛然而止。
像是被咬断了喉咙。
邺澧连一个眼神都没有施舍给声音来源之地,只是平静的敛眸,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笔直向前。
无论前方有什么,都被他身周的力量和凶兽清扫殆尽。
凡是邺澧走过之处,黑暗崩塌。
无形的裂缝迅速向整个黑暗蔓延,蛛丝一样密布,发出一声声重叠的“咔嚓”声,令人牙酸。
然后,声音停滞了一瞬,整个黑暗好像完全静止了下来。
在这一刻,邺澧也停下了脚步,修长的身躯静静站立在原地,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咔——嚓!”
如同玻璃破碎,清脆的声响从黑暗深处传来,然后迅速向远方蔓延。
在地动山摇的剧烈震颤中,先是有丝丝缕缕的光线透过裂缝照射了进来,在黑暗中交织成一张立体的光网。
光线落在邺澧冷峻的脸颊上,却无法照亮他沉沉无光的狭长眼眸。
他抬眸,平静直视前方,唇间平静吐出单音:“谏。”
声音落下的那一瞬间,整个黑暗终于彻底破碎。
纷纷扬扬的黑色飞扬在空中,随即消融在明亮灿烂的光芒中,整个地狱中到处都洒落着明亮的光,再无阴影更遑论黑暗。
惨叫声和仓皇奔逃的声音一声声传来。
直到此时,原本被遮蔽在黑暗中的场景,才慢慢显现。
邺澧眯了眯眼眸,稍微适应了一下从黑暗到光芒的转变,便重新睁开了眼眸,视野清晰了起来。
然后他看到,那些被凶兽追杀的,皆是形象狰狞的厉鬼腐尸。
它们借由黑暗隐蔽身形,想要悄无声息的伏击邺澧。
却万万没想到,一向只有落入此地的鬼魂哀嚎哭泣的最底层地狱,却偏偏落进了一位煞神,于是踢到了铁板的厉鬼,也被毫无悬念的反杀,狼狈奔逃也捡不回一缕残魂。
邺澧的视线淡漠的从那些厉鬼身上滑过,便看透了记载在它们魂魄上的罪孽,内心了然。
最前面那个惊恐得瞪出了眼珠的厉鬼,在数千年前曾经是个赤脚大夫,为了金钱而动了歹念,给一城白姓下毒,想要以此贩卖解药赚钱,但因为水平有限,解药并没能救回白姓,于是造成了上万人的死亡。
甚至在百姓们死亡后,那里的土地也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无法再长出庄稼,被毒水污染,使得无数生灵死亡。
被凶兽按在爪下一口咬掉头颅的腐尸,曾经是小国之君,却荒淫无度,使得城破国亡,百姓的怨恨将他送入了地狱。
跪倒在凶兽面前哭泣着乞求一条生路的厉鬼,他生前是大奸大恶之臣,无数忠臣良将因为他的私欲而被陷害死亡……
那些罪孽深重的鬼魂,都被旧酆都扔进了最底层地狱,无数鬼魂对它们的仇恨,也成为了它们的力量,让旧酆都认为可以利用它们作为阻碍,保护住最核心之处。
如果身处此地的不是邺澧,那旧酆都的办法确实可以奏效。
可惜,在慌乱应对乌木神像的时候,旧酆都犯了最不可以犯的错误,让邺澧得以进入了这里。
于是,那些厉鬼不仅没有起到阻碍来人的效果,反而被邺澧一举彻底消灭。
邺澧没有兴趣和旧酆都玩一场你躲我藏的游戏,对于他而言,手下败将的旧酆都,还没有资格成为坐在他对面的执棋人,和他共处同一局棋中。
所以,他干脆掀了这游戏场。
一力降十会,彻底破局。
任由旧酆都准备了多少应对方法,也无法奏效。
——你想用黑暗逼疯我?
那我就打碎你的黑暗,让你整个地狱都被废掉。
你当又如何?
邺澧的面容上没有半分动容,只是平静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
很快,他就失去了兴趣,漫不经心的收回了视线,心中思考着燕时洵可能会在哪里,准备去那里找他心爱的驱鬼者。
在邺澧动手掀了整个地狱的时候,他就意识到了现在的局面并非巧合,而是乌木神像做下的计划。
一个负责吸引仇恨,一个则趁机动手。
既然同样强力的存在有两个,那就算再棘手的事情,也好办了起来。
两相夹击,不怕旧酆都不崩溃。
虽然邺澧已经很少回忆起千年前的旧事,也对自己曾经的战将经历不再提及,但是他终究和战将是一体,思维一转就明白了另一个自己的计划。
不过,现在驱使着邺澧去找燕时洵的动力,却不是担忧燕时洵受伤。
而是因为乌木神像的存在而产生的危机感。
邺澧很清楚,如果想要彻底吸引走旧酆都的注意,让它放松了对于最底层地狱的防范,那最高效的办法,就是由乌木神像引起的一场足够混乱的动荡。
甚至让乌木神像摧毁一层地狱。
而在这样浩大的声势下,燕时洵不会注意不到。
也就是说,被乌木神像吸引去的,除了旧酆都之外,很可能还有燕时洵。
只要稍微想象一下千年前的战将会和燕时洵站在一起,邺澧就觉得自己几乎要窒息了。
他怎么敢放心让燕时洵独自一人与战将见面甚至相处!
万一战将说些什么,挑拨他和时洵的关系,或者战将也注意到了时洵闪闪发光的那一面,因此进一步产生了不一样的情绪……
毕竟战将和酆都之主,实为一体。
邺澧很清楚,既然自己会爱上燕时洵,那战将,很大概率也会。
那可是他耐心的一步步靠近的驱鬼者,好不容易才让警惕的大猫落进了他的怀里,愿意让他顺毛,甚至逐渐开始松动,习惯了他的靠近和存在。
偏偏在这种时候!
万一战将惊走了他的大猫怎么办!
要是战将抢走他的珍宝怎么办!
邺澧只要稍微想想,就对旧酆都恨得咬紧了后槽牙,心中想着自己在千年前,就不应该想着旧酆都内残留着大量的鬼魂,而给旧酆都留下一口气。
就该直接让十万大军踏碎旧酆都城池,踏平成土地再寻不到一丝存在过的痕迹!
这样想着,邺澧刚刚面对黑暗和危险,还平静得激不起一丝波澜的心绪,就立刻激动了起来,恨不得现在立刻出现在燕时洵身边,将自己心爱的驱鬼者牢牢护在怀里,不允许任何一丝被抢走的可能出现。
但就在邺澧转身的那一瞬间,他眼尾的余光,忽然瞥到一片纯白翻飞如鹤的衣角。
邺澧愣了一下。
他记得,在进入城池不久后,燕时洵告诉他,自己看到了李乘云。
虽然只有一刹那。
而“巧合”的是,现在邺澧自己也看到了一角白衣,与从燕时洵那里听来的叙述一模一样。
邺澧意识到了什么,赶忙转过身追随余光里的那一抹白看去。
好在这一次,那抹白没有顷刻间消失,如令人抓不住的云雾。
那人拢一身白,矗立在被凶兽撕咬着发出哀嚎的厉鬼不远处,凝眉垂眸,注视着这场针对厉鬼的屠戮。
他俊美温和的面容上,并不像燕时洵回忆提及时那样带着笑意,而是做沉思状。
那人并没有被眼前血肉模糊的景象惊吓到,也没有出手去救的打算,只是以一个局外人的身份,旁观这一切的发生。
并且在疑惑,突然之间这是发生了什么,怎么黑暗尽数褪去,反而让光芒透了进来。
邺澧在看清那人的身影时,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了十几年前的景象。
他站在集市边缘,从斗笠的缝隙中默默看着那人牵着小燕时洵的手,离开人来人往的集市。
……此时他眼前拢一身白的那人,确实是李乘云。
“乘云居士。”
邺澧刻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友好一些,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他没有贸然向李乘云走去,而是站在原地,静静的等着李乘云看来,留了充足的时间给李乘云做准备,不至于被他惊吓到。
邺澧在回想起十几年前之事的时候,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如果再来一次,他一定在集市上牵走当年倔强的小小少年,而不是看着李乘云带走燕时洵,便放心离开。
虽然李乘云对燕时洵的教导养育都尽心尽力,也让燕时洵成长为优秀到璀璨的驱鬼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