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乘云在纵身跃进白纸湖之前,就对白纸湖底隐藏的秘密,多有猜测。
尤其是在郑树木流着泪对他说起往事时,说起自己眼睁睁看着母亲怀着妹妹沉湖时是如何的悲痛,又眼看着母亲死不瞑目的尸体浮上来,李乘云就意识到,白纸湖湖底,恐怕就是旧酆都的藏身之处。
鬼婴的力量来源,也是那里。
在确定了自己的目标所在之后,李乘云就立刻开始布局。
他让故友留在荒村后山荒废的神庙里,借由鬼婴因为厌恶神明连带着捣毁了神庙,不肯靠近的事,让故友逃过了鬼婴对村子掌控的探查,进而遮掩住了故友的存在。
李乘云嘱咐故友,一定要提前在神庙中布好阵法,以便在他寻到镇物的第一时间,就可以立即将镇物摆入阵法中,镇压鬼婴。
接着,李乘云又来到了白师傅家中,主动向白师傅提出,要看皮影戏。
白师傅虽然一开始没有听懂李乘云的话,但他很快就意识到了李乘云的真正意思。
——李乘云已经发现了白师傅用皮影戏,帮助鬼婴一起欺瞒天地的事。
白师傅在反应过来之后,被惊出了一身的冷汗。
他颓然的垮下肩膀,向李乘云垂下了头颅,已经做好了被当做邪祟杀死的准备。
毕竟白师傅祖上所传,便是鬼戏。他对于驱鬼者和鬼差的行事也多有了解,知道对于驱鬼者而言,他的所作所为,已经称得上是罪孽。
可李乘云却没有如白师傅所想那般,对他动手。
白衣居士从容在皮影戏台下面坐下,笑吟吟的告诉白师傅,他想看的,是一出新剧。
讲的,是居士和木匠谈话,没有任何存在能够发现他们的故事。
李乘云轻笑着问白师傅,能演吗?
白师傅原本颓败的面色,一点点重新红润了起来。他疑惑的看向李乘云,没有想到身为驱鬼者,对方竟然会轻轻放下协助邪祟的自己,并没有杀了他的打算。
而李乘云的那番话,白师傅一回味,也品出了不对劲。
他惊愕的看向李乘云,李乘云却只是笑着闭了闭眼眸,向他微一点头。
一副“你知我知”的默契感。
白师傅没有想到,李乘云不仅没有因为自己过去帮助鬼婴的事生气,反而要借助他的皮影戏,请他帮忙。
他看得出来,李乘云静静看着他的时候,眼眸里的神情,分明是对他的理解。
——李乘云知道他所有的愧疚和悔恨,知道他对于郑木匠一家的亏欠感,足以驱使着他为郑木匠一家做任何事。
即便那些事,伤天害理。
从郑木匠夫妇死亡那天起,就没有一个人像李乘云这样理解并包容他,白师傅泪湿了眼眶,向李乘云连连点头。
他清楚,李乘云愿意主动进入他的皮影戏,又何尝不是对他的信任。
否则,一名以驱邪捉鬼为己任的驱鬼者,又怎么会将所有的主导权都交给一个会帮助邪祟的帮凶?
为了这份信任,白师傅甚至愿意赌上性命,也要保证李乘云的平安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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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师傅的皮影戏中,李乘云得以彻底绕过鬼婴的探查,与郑树木促膝长谈。
郑木匠夫妇死的早,在郑树木还是个小少年的时候,就离他而去,还在死亡时让他看到了那样触目惊心的场面,给郑树木留下了深重的心理阴影。
当他逃出白姓村子时,又一心只想要复仇,完全没有其他想法。所以即便他曾经被很多人帮助过,却也因为萍水相逢,并未真正触及郑树木的内心。
直到李乘云在荒村看到郑树木,意识到郑树木与鬼婴有着实质上的不同,他感受过人间温暖,因此也对人间众生怀有不愿被他自己承认的留恋。
于是李乘云知道,想要保白纸湖平静,郑树木会是最重要的一个突破口。
鬼婴没有弱点,可帮助她的白师傅和郑树木,在为她的复仇提供便利的同时,也成为了她的弱点。
从外部进攻,永远没有从内部瓦解的效果,要来得好。
李乘云语调温和平静,将自己所看到的未来中的一部分,说给郑树木听。
他告诉郑树木,如果任由鬼婴继续任性下去而不加阻止,最后的结果,就是整个西南所有生命,都会被波及而痛苦。
包括那些在郑树木垂死时,救了他的人们,以及每一个帮过他的人,都会间接因他而死。
李乘云眉眼平静,淡淡的向郑树木问,这是你想要的吗?
为了复仇,卷上所有无辜的生命……这是你惨死的父母想要的结果吗?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那郑树木的所作所为,又与将父母的魂魄拉下地狱有什么不同?
“你最开始想要的,明明只是一家人在一起,幸福平静的生活。”
李乘云轻声问他:“不是吗?”
郑树木心神大恸。
这个咬着牙硬生生踩出了一条复仇血路的汉子,可以撑过所有艰难险阻,即便被所有村民攻击也能放声大笑。
却只因为李乘云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在他面前逐渐塌下了肩膀,捂着眼睛泣不成声。
李乘云知道,因为心中愧疚,郑树木绝不会轻易背叛鬼婴。而他也没有一蹴而就的想法,因此,他只是让郑树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他不会伤害鬼婴,只是让鬼婴被困在白纸湖,无法走出这里半步。他不希望鬼婴影响西南,也在这个大前提下,保住了鬼婴和郑树木相依为命的生活。
而郑树木,也会对李乘云的所有动向视而不见,不会阻拦李乘云。
这是一个双赢的局面。
郑树木答应了李乘云。
只是,他犹豫着向李乘云询问,能不能找到他父亲的魂魄,送他父亲去投胎。
李乘云抱歉的摇了摇头,言明自己要去往的旧酆都凶险未知,他这一去,可能就会身死于旧酆都,无法再帮郑树木。
“不过,我有一个弟子,他是我生平所见最优秀的孩子。”
提起燕时洵的时候,李乘云平静的眉眼也柔和了下来。
他轻笑着道:“在几年后,他会循着我的足迹,找到这里,继续我没有做完的事。到那时,树木兄可以请他为你找寻你父亲的魂魄,他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树木兄,如果你有一天见到了我家小洵,请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
“并且帮我转告他——抱歉,我失约了,没能陪他一起度过今年的元宵节。”
李乘云起身离开后,郑树木坐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
他被李乘云所震撼,从未想过会有这样的人物,向死而生,为万千生灵甘愿赴死。
在心神震荡间,郑树木突然很惭愧。
当人长久的待在黑屋子里时,是无法意识到自己身周的黑暗的。直到有光透了进来,他才忽然发觉,自己竟然已经身处黑暗如此之久,甚至忘了自己最初的模样。
那一刻,郑树木觉得自己即便成功复仇,却依旧渺小如蝼蚁,为了自己的幸福,甚至会害死所有曾经帮助过他的人,乃至整个西南。
可他坚持到最后,幸福也依旧没有到来。
他和妹妹,依旧生活在地狱中。
当郑树木从皮影戏离开后,他变了。
首先发现这一点的,就是白师傅。
从来见到他只会怨恨仇视的郑树木,竟然也对着他露出了复杂甚至理解的眼神,还会不经意般提醒他,记得看医生吃药。
白师傅愣了很久,然后,泪流满面。
而回到家的郑树木,则以雕刻新木雕为名,将妹妹留在自己的工作间里,不让她出去,更加不让她离开村子。
因此,李乘云得以顺利潜入白纸湖。
他任由湖底数不清的腐尸将自己拖向更深的湖底,默默忍受着利齿撕扯皮肉之痛,静静等待着时机的到来。
就在他的阳气降低到临界值,而白纸湖的鬼气缠绕他周身的时候,他终于动了。
李乘云用腐尸作为挡箭牌,混淆了旧酆都对他的判断,然后一鼓作气冲进了城池中。
从旧酆都里的恶鬼口中,李乘云得知了一位鬼差逆流而行,在所有鬼差逃离旧酆都时,反而回到了这里的事。
他立刻就意识到,恶鬼所说的鬼差,就是千年前被白姓先祖所救,并且传授白姓先祖以鬼戏的那位鬼差。
李乘云没有急着去找鬼差,而是颇花费了些时间,在旧酆都里转了转,几个照面的功夫,就与数量庞大的恶鬼成为了朋友。
恶鬼哭诉自己的悲惨和冤屈,李乘云充当最好的倾听者,然后不动声色的从它们口中的叙述,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故事。
——有关于千年前酆都一战。
以及旧酆都苟延残喘,却依旧想要伺机复起。
即便是旧酆都城池诞生的灵智,也决计想不到,它本想要将这个胆敢探寻旧酆都的生魂引入城中杀死,关门打狗。
却反而被李乘云探知了所有真相。
放任李乘云这样惯常与三教九流接触,朋友遍天下的人物,与旧酆都内的万千鬼魂接触,就是旧酆都所做的最错的决定。
只要让李乘云听到与真相有关的三言两语,他就能抽丝剥茧,从中推算出整个真相。
一如现在。
在旧酆都没有发觉到的时候,李乘云就已经探听到了鬼差的所在地,并且前往。
李乘云与鬼差进行了一番“友好”交谈,并且在鬼差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他就已经从鬼差那里得知了乌木神像的存在。
那尊印刻下了作为新酆都之主的鬼神,身为凡人最后一刻形象的木雕,拥有作为凡人能够拥有的力量的极限,以及能够掀翻天地的执念意志。
最重要的,是乌木神像拥有旧酆都对它无比深重的畏惧,和仇恨。
如果想要镇压住被旧酆都操控的鬼婴,乌木神像无疑是最好的镇物。
但唯一的问题是,在千年前乌木神像化身战将,扫清所有逃亡鬼差之后,幸存下来的这名鬼差,就珍而重之的将乌木神像收好,藏在了连旧酆都也发现不了的地方。
李乘云不得不在鬼差家中多留了数日,被鬼差“热情”的招待。
无论鬼差被气得如何啊啊啊大叫,白衣居士都拢着衣袖,笑眯眯的看着鬼差。
像是在看一个不懂事,大发脾气满地打滚的熊孩子。
对于李乘云而言,优哉游哉逗鬼差的那段时间,可以算得上是一段轻松快乐的体验。但很显然,对鬼差而言,就并没有那么快乐了。
地狱里没有日月轮转,不分白天黑夜,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对于鬼魂而言,这也同样是一种折磨,在惩罚它们生前所犯下的罪孽。
鬼差本就看守地狱鬼魂,因此早已习以为常。他本以为,这名从外面来的白衣居士,应该很快就会受不了而离开。
却没想到,李乘云不仅适应良好,还兴致勃勃的开始了在鬼差家中的寻宝之旅,常常为发现几张早已散佚的经籍残片而惊喜笑出来。
每每气得鬼差吹胡子瞪眼,觉得自己都快要被气活过来了。
但也正是那段时间,鬼差发现,李乘云将他搜集起来的书册,全都浏览了一遍,并且立刻就从他所写的批注和勾画中,意识到了那是什么。
不需要鬼差说,李乘云就已经自己从蛛丝马迹中,猜出了属于酆都的更迭历史,并且知道了新酆都之主的来历和身份。
“我家小洵,命盘里所提到的鬼神,大概就是这位吧。”
李乘云笑着向鬼差道:“那位酆都之主既然放你活下来,就说明你本身早已经因果抵消,并无罪孽。既然如此,为何又要守着马上就要沉没的旧酆都不肯离去?”
“我相信,以你的实力,只要去往人间,就会成为所有门派的座上宾。不论你想要名声地位,或是功德珠宝,都不过轻而易举。无论怎么选择,都好过你在这里慢慢死去,没有人知道你做过什么。”
鬼差撇撇嘴,对李乘云的话不屑一顾:“我还以为你和人间那帮驱鬼者不一样,看来也没什么不同。你说的那些,和粪土又何异常?”
“凡人一生追求功名利禄,金银财宝,却可有半分能够带到酆都来?”
鬼差嘲讽一笑,指着乱葬岗对李乘云说:“还都是以功过罪孽论处?有罪者下地狱,魂魄曝于此,直到灰飞烟灭为止。”
李乘云静静听着鬼差的嘲讽,却没有半分恼怒之意,甚至赞同的点点头,像是听不出鬼差话语里讥讽的对象,是他刚刚的那番话一样。
等鬼差气呼呼骂得口干舌燥,不得不停下来满地找水的时候,李乘云却拽着鬼差,带他来到了乱葬岗边缘,让他看这数千年间积攒了多少的鬼魂腐尸。
“有些魂魄有罪,所以入地狱,承酷刑。可你来告诉我,安安稳稳活着的普通人,他们何错之有?”
李乘云平静的向鬼差问:“凭什么他们明明什么都没做,却要因为别人的仇恨而承担死亡?”
鬼差诧异:“你疯了吧?你说什么呢……”
“我看到了未来。”
李乘云微微垂眼,清贵沉稳的面容上一片平静,可说出的话,却震动天地:“我窥见了大道。”
鬼差瞠目结舌,愣愣的看着李乘云,好半天都没找回自己的舌头在哪。
“窥……你踏马的是疯子吗???我活了几千年,就没见过有哪位鬼神敢窥视大道的,更遑论你一个小小居士。一个生魂,活腻了是吗??”
鬼差气得满地乱转,差点揪秃了自己的头发:“下次我再见到你,是不是你就真的死了?快滚!快去看看谁还能救你!”
李乘云却只是微笑,对自己的生死满不在乎:“如果不能得证大道,生与死,又有何区别?”
“更何况,你可知——鬼道将生于世,天地大乱,恶鬼侵扰人间,生人将永无宁日。”
李乘云语调淡淡的反问鬼差:“如果是你,你在预感到会有如此祸事发生之后,会放弃一丝窥见大道和未来的机会吗?”
“你会,眼睁睁看着拯救生民的机会,从你手中溜掉吗?”
李乘云微笑着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声音铿锵有力:“我不能忍受,我有机会阻止祸事发生,却什么都不做。”
“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那才是我的地狱。”
鬼差被李乘云掷地有声的回答震撼在当场,他愣神的注视着眼前的白衣居士,像是第一次见到生人一样新奇而惊叹。
李乘云颠覆了他对人间的认知。
而从李乘云口中,鬼差得知了他曾经看到的未来。
最重要的一点,是鬼道——生于旧酆都。
旧酆都从诞生了神智开始,就一直没有放弃挣扎,一边将自己沉入白纸湖底以逃过天地探查,苟延残喘,一边勾动西南千百年的鬼魂,想要集合全部的力量,打造出足以对抗大道的底牌。
不论是大道还是新的酆都,旧酆都都深深怨恨着。
它想要颠覆乾坤,让旧酆都重现人间,立于万物生灵之上,重获超然地位。
哪怕代价,是整个人间大乱,无数生命悲惨死去。
“你想要看到那样的场景发生吗?”
李乘云俊美沉静的眉眼间带着温和笑意,眼神却坚定锋利:“你我提前看到了未来,并且有改变未来的能力——即便如此,你也不想做些什么,避免那样的未来到来吗?”
“视而不见,冷眼旁观。”
李乘云微笑:“这会成为你的罪孽,鬼差。当你坠入悔恨的地狱日夜饱受折磨的时候,你要记得,是你的不作为,造成了万千生命的死亡。”
“而他们,本来应该幸福生活下去,直到自然死亡的。”
“而不是因为鬼怪作祟而死。”
鬼差被气歪了鼻子,从未觉得有谁能够笑得如此可恨,他指着李乘云大骂,骂到嗓子都冒出了青烟快要着起了火,哑得不成样子,只剩下气音了。
李乘云却依旧只是微笑着看着他。
鬼差:“……你才是恶鬼吧?”
他眼神复杂的看着李乘云,看懂了这位居士所坚守的道,还有肩上的重担。
鬼差的心理防线全线坍塌,终于在剧烈动摇中,毫无悬念的倒向了李乘云。
“我会帮你。”
鬼差叹气:“你想要的,是那尊乌木神像,是吗?”
“即便你在拿到神像之后,就会无可避让的被大道发现你的作为,并且,你本身也将死于大道追查的因果之下,你,你也不后悔现在的决定吗?”
李乘云敛眸轻笑:“求之不得。”
话音落下,鬼差重重一跺脚。
顿时,大地碎裂,乱葬岗的所有尸骸全都被狂风吹裹着卷向天空。
血水倒灌,阴云旋转怒吼。
数千年来所堆积的庞大数目的尸骸,足够将整片一望无际的大地彻底覆盖。
但是现在,那些尸骸全都在鬼差的动作下离开了大地,同时,也露出了被那些尸骸掩埋的东西。
李乘云下意识看向大地,随即屏住了呼吸。
——在那些尸骸下面掩埋的,分明是一尊乌木神像。
没有神台,没有神龛,更加没有香火供奉。
但是乌木神像不需要那些外物的装饰,也足够让所有看到它的人,在第一眼就认出,它就是神像无疑。
神像通体乌黑,所有光线落在它身上也只剩下被吞噬的份。
它不似寻常神像一般慈眉善目,悲悯众生。相反,它对人间怒目而视,诘问天地,锋利得好像光是看一眼就能被割伤。
属于鬼神的威严在整个乱葬岗席卷开来。
李乘云双手作揖,向那神像躬身行礼。
然后,他迈步向前,顶着猛烈吹刮的狂风所带来的阻力,缓步走向那神像。
白衫被狂风扬起,烈烈翻飞在李乘云身后,如云鹤展翅欲飞。发丝缭乱了他的眼眸,可他唇边,却始终噙着笑意,丝毫不曾畏惧神像对旁人靠近的警告。
狂风中,李乘云轻声问道:“白纸祸事,酆都作祟,您,镇还是不镇?”
话音落下。
时间都好像停滞了一瞬,整个乱葬岗死寂无声。
李乘云却只是静静注视着乌木神像,等一个答案。
然后,狂风消失了,再也没有阻力阻挡李乘云向前靠近乌木神像。
神像在原地矗立,目光沉稳的看着李乘云一步步走向自己,似乎以行动在回答着李乘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