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令所有人都揪紧了心脏的紧张战斗中,这样的意外,是谁都没有想到的。
一开始,官方负责人只是模模糊糊看到一个人形的东西,从半空中划过,但他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只是疑惑的想着怎么被那巨兽吞吃的厉鬼,还能剩下一具全尸?
但很快,李乘云的那一声惊呼,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师兄。
道长缓了好几拍,才慢慢意识到李乘云所喊的到底是谁。
——李乘云是海云观现存的所有道长中,辈分最大的那一代,即便是很多德高望重的道长,也要恭恭敬敬喊李乘云一声师叔。
李乘云是海云观老主持的关门弟子,最小的一个。
而他唯一一个还活着的师兄……
正是海云观李道长。
被所有道长乃至特殊部门,都视为主心骨顶梁柱的存在。
只要李道长还在,所有道长就永远不会失去希望,迷失方向。
他是海云观乃至所有修道者的道标,可以使得所有修道者不分流派不问恩仇,团结在一起,共同抗击邪祟。
振臂一呼,四方响应。
可现在,这位李道长……
在场的所有人都愣愣的抬起头,因为李乘云那失态的一声惊呼而仰头向上看去。
就连邺澧也皱起了眉看去。
他知道李乘云对于燕时洵的重要性,也知道即便燕时洵并没有认回海云观,无意用海云观的出身来给自己贴一层金,但是燕时洵,是认可海云观的。
尤其是这位李道长,正因为他的存在,力排众议护犊子的将燕时洵护在身后,所以才使得没有任何人敢对燕时洵有所非议。
即便邺澧对人间并没有过多关注,但他是知道李道长的。
而现在那道从高空坠落,须发皆白却眼睛紧闭的老道长,不是李道长又是谁。
燕时洵也因为李乘云的那一声而下意识的低下头,在对上那道身影的时候,心下一惊。
真的是李道长!
不过……李道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被巨兽吞噬,他却全然不知?
燕时洵微微皱眉,心思转过几圈,立刻做出了决断,暂时放弃对巨兽的进一步攻击,优先将李道长救回来。
不管李道长因为什么而出现在这里,以现在李道长昏死过去毫无知觉的状态,如果没有其他人来帮助他,那他摔下去,就必定是魂飞魄散的结局。
燕时洵心里很清楚这是旧酆都故意的伎俩,就像它把人间的万千生命当做人质来威胁他一样。
但是看清了陷阱,和做不做,是两回事。
即便他明知这是圈套,但因为对方是李道长,所以也必须有所行动。
燕时洵这样想着,就已经调整好了准备向下俯冲的姿势,准备将李道长从半空中捞回来。
可也就在这时,李乘云的声音从下方传了上来。
“小洵,这里不需要你,做好你的事!”
李乘云在最初的错愕之后,就立刻冷静了下来,心中迅速形成规划:“师兄的事情交给我,你就当什么都没有看到。”
燕时洵与李乘云遥遥对视,明了师父所想。
他虽然心脏沉重,却也只能无声的叹了口气,郑重的向李乘云点点头,就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巨兽身上,准备趁巨兽力量衰弱的时候直接要了它命,对付那两只剩下的巨眼。
而李乘云,则双手灵活结印,口中符咒快速划过,向四方神明借力的符咒,被邺澧回应,力量源源不断的涌过来。
他快速的瞥了一眼邺澧,因为邺澧默契紧密的配合而眼眸中泛上笑意。然后,他的面色一肃,脚下踩着黑雾鬼气立刻发力一蹬,直冲向半空。
李乘云踩踏在阵法之上平步上青云,几个呼吸之间,就已经迅速接近了向下坠落的李道长,他伸开双臂,做出接住李道长的姿势。
恰在这时,李道长也感应到了自己的危机一般,慢慢从昏死中苏醒。
他一睁开眼,就发现自己视野内是狰狞巨兽,和黑红色不祥的天空,显然已经不再在荒村了。
而他耳边,则是呼啸风声,隐约还能听到略微耳熟的声音在惊呼,似乎是在焦急他的状况。
李道长的心中浮出疑惑,纳闷自己这是在哪?
他记得,自己应该是死在了荒村才对。
当李道长决定用己身为引,用他参悟过天地大道的肉.身血.液,向万物生灵请求帮助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身死的准备。
但他丝毫没有犹豫。
结局也一如他所想。
李道长并没有任何后悔之意,只是坦坦荡荡面对自己的死亡。
只是李道长没有预料到的,是自己死亡后魂魄的去向。
以西南曾经的情况来看,死亡后的魂魄都会停留在西南大地上。即便是如今鬼道当道,最坏的可能也不过是魂飞魄散。
李道长是笑着阖了眼的。
但是他却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因为他的意识,沉入了一片黑暗的深渊。
那里到处都是狰狞厉鬼,无时无刻不在哀嚎着诉说自己的绝望和怨恨,在他的耳边交织成一片杂音,甚至在动摇他的道心。
似乎连他自己也被这种绝望所感染。
李道长在黑暗中摸索着走了很久,却没有看到半点光亮,好像这里是被鬼神和光明遗弃之地,无论魂魄在这里如何嚎叫求助,也得不到回应。
未知的黑暗会令人心生畏惧,惴惴不安直至恐惧累加到顶峰,彻底疯狂。
但是李道长却依旧平静理智,甚至能够分出注意力,去细致的辨别耳边的声音来源,以及那些鬼魂模糊不清的呢喃。
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落入了关押厉鬼的地狱。
这让李道长不由得产生了疑惑,毕竟以他对西南大地的所知来看,这块土地在玄学上,堪称是三不管地带,从他年幼时酆都还行走人间的时候,西南就没有见过酆都鬼差的身影。
地府阴差更是直言,西南并不归他们管辖。
如今时代变迁,大道倾颓,情况越发的糟糕,就更不需要说了。
要不然,西南驱鬼者们也不会明知毁人魂魄会招致的沉重因果,依旧咬牙以活嘴活眼木雕驱除鬼魂。
如果既不是酆都,又不是地府,那应该是哪里?
李道长的疑问还不等得到解答,就突然发现,一道光线从上方洒了下来。
正好落在他的身前。
李道长诧异的仰头望去,却见深渊的最上方,有一线裂缝在迅速蔓延,不算明亮的光线从上方洒了下来。
虽然昏暗,却依旧足够驱散周围的黑暗,令李道长看清自己身旁的,是一张张怎样狰狞可怖的鬼面。
……以及,一只臃肿而庞大的巨兽。
最先映入李道长眼帘的,就是那巨兽全然是眼白的巨眼。
青白色没有焦点的空洞,让被它盯住的人,都会不由自主的心生恐惧,不知要如何应对甚至逃跑。
但李道长还没有搞清楚这巨兽到底是什么,就发现自己脚下的“地面”在摇晃。
当他低头看去时,这才发现一直被自己踩在脚下的,哪里是什么地面。
——那分明是一张张涌动着鬼面的,巨兽的身躯。
下一刻,巨兽张开了血盆大口,腥臭的血腥气息扑面而来,整个深渊连同深渊中的厉鬼,也一并被巨兽吞没。
李道长被裹挟其中,失去了意识。
等他再睁开眼时,就已经是在半空的坠落中,没有任何着力点的悬空感,令魂魄本能的在感到不安。
李道长却冷静的回想自己之前的记忆。
然后他看到,就在他视野里的正上方,一张熟悉的面容从巨兽的头顶出现,向下看来。
燕时洵!
李道长心中一惊。
不等他彻底从死亡的混沌中脱离,想清楚为何能在这里看到燕时洵,就有一道带着轻浅笑意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多年不见,师兄似乎老得格外的快啊,我差一点没有认出师兄来。”
那声音温润轻柔,带着无论面对怎样危机都从容不迫的平静底气。
却令李道长渐渐湿了眼眶。
“……师弟。”
当那句“师兄”一出口,李道长就已经知道了在自己身边的人是谁。
——他那个,已经十年没有见过面的,最小也最喜欢的小师弟。
随之而来的,就是一股柔和的力量,轻柔的拖住了李道长的身躯,将他包裹其中,很快就卸下了坠落下来积攒的冲击力。
当李乘云带着李道长落在地面上时,李道长已经有惊无险的平安着陆。
布鞋稳稳的踩在深渊上鬼气化作的地面上,李道长很快就调整好了姿势,稳当的站在了李乘云身边。
远处看到这一幕的道长连同官方负责人等人,都一并松了口气。
道长刚要笑出来,下一秒,就被猛然响起的声音把笑容硬生生怼了回去。
“狗蛋儿!我就知道一定还能再见到你哈哈哈,这么多年没见,你和上次见面好像没什么变化?哎呀,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死了呢。”
道长:“…………”
官方负责人更是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憋红了脸,赶紧背过身去一阵咳嗽。
旁观者被李道长不按常理的打招呼方式惊了一大跳,但两位当事人看起来好像并不在意,甚至还有些高兴。
李道长双手握着李乘云的肩膀,看着自己这个师弟风华如故的温润俊容,不由得一阵欣慰和骄傲。
李乘云在听到这个过于久远的称呼时,也并没有过多的反应,依旧笑眯眯的好脾气模样。
“不过,师兄的变化就太大了,记忆里师兄应该也是俊俏青年的模样,怎么一转眼就连头发胡子都花白了?海云观杂事太多吗?师兄你看起来已经几百岁的样子了,养气功夫没好好做吧。”
李乘云笑眯眯的点点头,一副追忆往昔的模样,不动声色的扬了声调道:“我还是喜欢当年喊你二柱子哥的时候,二柱子哥你贪吃多拿了新烙好的饼子,被烫得哇哇叫还不肯撒嘴就罢了,还被师父山上山下追了好几圈,嗷嗷叫着被师父按着揍屁股的样子,我记得可清晰了。”
在李乘云的有意为之下,他清透温润的声线极具穿透力,让整个战场都能够听得清清楚楚。
此话一出,全场静默。
众人:“…………”
谁都没敢先出声,打破这略显尴尬的场面。
就连酆都阴兵,都隐蔽的悄悄向这边看来,惊奇的看着这位德高望重的人间驱鬼者,没想到竟然还有这种往事。
邺澧更是挑了挑眉,猝不及防之下也被这种事情逗笑了,眼眸中沁染上笑意。
他不由得想起了燕时洵。
在滨海市的小院里时,背不下来书的井小宝,也是这么哭唧唧的被燕时洵追着揍屁股来着,简直和李乘云描述中李道长曾经的经历,一模一样。
看来揍屁股这种事,是一脉相承传下来的啊……
李道长的师父揍李道长,李道长揍宋一,宋一揍路星星……哦,还多了个燕时洵揍路星星。
这样一看,好像只有李乘云没有这种习惯。
不,应该说,是因为自家时洵太优秀,完全没有可以被苛责之处。
邺澧唇角勾了勾,笑起来时,一副以燕时洵为骄傲的样子。
不过官方负责人等人,就没有邺澧这样喜怒不形于色的深沉休养了。
众人一个个傻愣愣的模样,目光呆滞的看向李道长,万万想象不出来,这位被所有人信重的老道长,也有过那样过于活泼的年轻岁月。
众人:反差也太大了……
尤其是身为小辈的道长,乍一听到备受尊重的长辈年轻时的糗事,又是想笑又要顾及礼节,只能硬生生的憋回去,但还是偶尔漏了两声“噗”、“噗”的笑声。
脸都憋红了,看起来极为辛苦。
至于当事人的李道长:“…………”
他不可置信的看着师弟那张近在咫尺的俊容,好半天才艰难的咽了口唾沫,找回了自己的声音。
“咳,这种久远往事,就不用拿出来说了吧,师弟。”
李道长努力微笑:“说起来这其实也不是我的错,实在是当年负责做饭的婶子厨艺太好,她烙的饼子天下一绝。我当年那不是,咳,还在长身体,多吃几个也是有情可原……”
明明在面对所有人时都中气十足,就连海云观监院都能毫不手软的上手揍,甚至身处死局也从容的李道长,却在面对李乘云的时候,莫名觉得气短。
尤其是李乘云还在笑的时候。
莫名其妙的,李道长就觉得有几分心虚。
连带着说话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但李乘云好像很好心又善解人意的样子,并没有戳破李道长的心虚,而是点点头,笑吟吟的应和:“对对。”
李道长:……我怎么觉得你这话里有话呢,狗蛋儿。
李乘云笑眯眯的体贴解释道:“二柱子哥当年偷偷溜下山找村里的孩子打石头玩水上漂,也一定是在修行,不是贪玩,更没有被师父揍。”
“二柱子哥你背不下来经籍,被师父追得满院子跑的时候,也一定是体贴师父,想要让师父多活动活动筋骨。”
“二柱子哥……”
“好了好了,可以了师弟。”
李道长眼疾手快一捂嘴,顶着额头上直冒的冷汗,赶紧打断了李乘云继续抖当年的旧事。
李乘云摊了摊手,从善如流的不再说话,好像很是体贴,又拿李道长这个不成熟的师兄无可奈何的模样。
旁人看了,甚至会怀疑他们两人中到底哪个才是师兄,哪个是师弟,谁才是更稳重的那个。
这样诡异又和谐的相处模式,看得众人一愣一愣的,半晌回不过神来。
因为李乘云喜欢云游四方,广交好友,遍访名山大泽,所以他在年轻时拒绝了接手海云观之后,就很少再回到观中。
上一次回到海云观,还是很久之前刚捡到小燕时洵,为了他命盘的事,才短暂的回了海云观。
所以海云观的道长们,很少有人亲眼见过李乘云其人,更遑论李道长和李乘云这对师兄弟之间的相处模式。
至于特殊部门,更是只通过李道长说起李乘云时的骄傲和自豪,大概对李乘云有着模糊的印象。
同时见到这对师兄弟,对在场的所有人来说都是第一次。
他们也万万没想到,竟然会是这种相处模式……
而李乘云见李道长主动服软,也不再继续说下去,转而问起了李道长为何会来到这里。
当两人迅速交换了彼此之间所掌握的信息后,都不由自主的沉默了下来。
“师弟你……”
李道长看向李乘云的眼神复杂又痛心:“为何你当年不向我求助,而是独自前来白纸湖?难道你信不过我吗?”
李乘云缓缓摇头,平静反问道:“师兄不也是同样吗?什么事情都自己扛下来,有没有问过我?”
无论是李道长还是李乘云,在当世的驱鬼者中,两人都站在绝对的高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