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渊中,巨兽分崩离析,碎肉污血散落各处,生机在与鬼气相接触的瞬间,便燃起熊熊火焰。
燕时洵跃身跳入深渊时就已经在半空看好了下脚处,选了一块没有被污血碎肉覆盖的地方,轻盈避开火焰,稳稳落地。
微屈长腿缓冲冲击力之后,他缓缓起身,向着巨兽摔倒的地方走过去。
原本围在这附近的酆都阴兵,立刻都退避开,为燕时洵让出一条路来。
将士们身上缠绕着幽暗莹莹的绿光,在黑雾中沉默而高大,看不清真实的面容,使得他们看起来更为可怖。
但与他们足以止小儿夜啼的形象截然相反的,是在燕时洵经过时,他们隐蔽而不动声色看过去的好奇目光。
燕时洵垂在身侧的手指屈了屈,思考了两秒钟,还是顺着视线回看过去。
“我能察觉得到。”
燕时洵无奈的笑道:“你们是有什么事想要问我吗?”
距离燕时洵最近的那名阴兵,肉眼可见的僵硬住了。
周围的阴兵也都默默向后退了一步,看向那个被燕时洵现场抓住的阴兵时,视线里还带着同情。
明明是在战场上高大威猛的阴兵,但在燕时洵的注视下,莫名就是有点可怜巴巴的意味。
于是燕时洵善解人意的主动帮他问道:“你是想知道,我和邺澧是怎么认识的?”
阴兵惊恐的看向燕时洵,拼命摇头,示意自己不想……不敢知道!
周围的阴兵也都齐刷刷的向后退开一大步,唯恐下一个被燕时洵抓住的是自己。
燕时洵挑了挑眉,却没有终止话题,而是笑眯眯的上前一步,接着问道:“还是说,你想问我和邺澧为什么会在一起?”
阴兵:!!!救命!
其余阴兵:嘶——同僚太惨了。
燕时洵摸了摸下颔,思索道:“但如果是这个问题,我恐怕也没办法回答。”
他认真的回忆了一下,发现自己一向清晰有序的记忆里,竟然也没有完整的过程,能够帮助他想起整个与邺澧在一起的来龙去脉。
对于情感这方面的记忆,燕时洵总觉得糊里糊涂的。
他分明记得,邺澧是应聘了导演助理的陌生人,言谈中多有违和之处,让他心生警惕。但后来……后来他好像,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就习惯了邺澧在自己身边的感觉。
无论什么时候,好像只要他一回身,就永远都能看到邺澧在向自己微笑。
是足够温暖的安心感。
燕时洵稀里糊涂的,好像也默认了这样的相处方式,甚至让邺澧住在自己家,后来又一间房。
如果单拿出来,每一步进展都让他觉得奇怪,但偏偏组合起来循序渐进,他又觉得很正常,好像就该是这样。
他站在原地沉吟良久,才从杂乱的思绪和记忆中,抽出一根线。
燕时洵:难不成,我被温水煮青蛙了吗……?
他本来是心情颇好的想要逗逗眼前这个格外紧张的阴兵,但没想到,反而让他回忆发觉了以前忽略掉的东西。
于是燕时洵点了点头,道:“其实我也不太知道,到底是怎么和邺澧在一起的。要不然,我还是去问问他好了。”
阴兵惊恐的瞪大了眼睛,看着燕时洵,心中只有一句话闪过。
完了。
阴兵:好像闯祸了!!!
燕时洵很快就放过了可怜兮兮的阴兵,没有多说什么,只是将这件事记在了心里,准备等离开旧酆都之后,再向邺澧,好,好,询,问。
他笑着扬了扬手,漫不经心的转过身:“行了,那个表情干什么,好像我欺负了你一样。随便聊聊天而已,不要在意。”
阴兵僵硬的站在原地不敢动,目光追随着燕时洵的背影,直到看到他走进被火焰包围中的巨兽残骸,才觉得窒息感在慢慢消退。
几乎所有阴兵,都难得体会到了劫后余生的感觉。
他们长出一口气,艰难的觉得,好像捞回了一条命。
但酆都阴兵再看向燕时洵时的目光,却充满了敬畏。
这位酆都未来的主人……也是个狠角色啊。
三言两语,就能让他们生死之间走几遭。
这是酆都阴兵镇守生死阴阳的千年时间中,从未有过的惊险体验。
并且在短时间内,就给他们留下了深刻的阴影。
也是这一瞬间,燕时洵在酆都阴兵的心中,除了一个酆都夫人的模糊印象之外,更深深的将属于自己的震慑威严,刻在了将士们的心里。
将领:不敢惹不敢惹。
要是主将和夫人有一天打起来……他们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吧。
阴兵彼此对视了一眼,心有戚戚。
燕时洵却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马丁靴踩踏过满地腥臭碎肉,碎石子被碾碎在鞋底,发出细碎的声音。
巨兽好像感觉到了有人在靠近,原本已经奄奄一息的破碎头颅,艰难的从一地碎肉中抬起来,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失去了对死亡的掌控,好像连巨兽都变得纯善了起来,仅剩的那只巨眼碎肉虚弱却清明澄澈。
宛如刚出生的婴儿。
没有人会忍心对这样的眼神出手,那会有种在伤害婴孩的罪孽感。
燕时洵却不为所动,只挑了挑眉,单手插兜在巨兽不远处站定了脚步。
“如果你想要求饶的话,可以省省力气了。”
燕时洵直视着那只代表生机的巨眼,漫不经心的道:“旁人不清楚,但承载鬼道的你应该很清楚,就此一夜,因鬼道而死的生命有多少。要是换个善良的人来,或许还愿意听一听你的辩解。但是。”
他轻声嗤笑:“你遇到的是我,我一向不擅长善良,只知道因果循环,报应不爽。看来,要让你失望了。”
巨兽静静的注视着燕时洵。
它已经虚弱到连动弹一下也做不到,又有阴兵围在一旁,已经注定翻不起什么风浪。
但是它看向燕时洵的眼神,却依旧带着自信。
像是还有一张底牌没有被打出来。
良久,巨兽终于开口。
“你……”
它的声音沙哑粗粝,低沉的回响在整个地狱:“是要,亲手杀死你的师父吗?”
燕时洵闻言一愣,随即立刻皱紧了眉头追问:“什么意思?”
如果是其他话题,燕时洵只会漠然无视,手下败将,没有多废精力的必要。
但是涉及到李乘云,他就算心中怀疑,却还是不得不更加谨慎一些。
对于李乘云……即便是万分之一会伤害到他的可能,燕时洵也不想放任。
巨兽本就是一缕鬼神之力的具象化,在失去了从厉鬼手中掠夺的力量之后,反而让它从鬼怪回归到了更接近于鬼神的程度,也因此而看清了燕时洵的弱点。
不是邺澧或者张无病。
而是,李乘云。
巨兽看着燕时洵,眼珠里依旧是一片纯净的柔光,可它笑起来的声音,却是扯着满是血沫的嗓子,破风箱一般难听。
“如果你杀了我。”
巨兽的视线从燕时洵身上转开,向他身后遥遥看去,似乎在看着李乘云的方向:“李乘云也会和我一起死亡。”
那一瞬间,燕时洵只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凉了,凉意从头顶一路向下,攥住了他的心脏。
李乘云虽然因为窥视大道而死,但在导致了他死亡的原因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就是旧酆都。
而大道不忍心让李乘云死亡,也借旧酆都的存在,给了李乘云一份生机。
他的残魂在旧酆都待了这许多年,早已经与旧酆都缠绕在一起,被绑在了这艘将要沉沦的破败巨轮上。
如果旧酆都彻底消亡,李乘云……也会随之一起,彻底死亡。
连一道残魂也留不下来。
燕时洵愣神站在原地,只觉得太阳穴疼得无法忍受,他不由得抬手去捂住额角,紧皱的眉眼间全是挣扎。
是……救师父,还是,彻底清扫旧酆都?
曾经李乘云死亡的时候,他没能在李乘云身边,这件事令他愧疚至今,甚至连滨海大学都被他视为痛苦的一部分,多年不曾回去看看,更不曾提及过。
可现在,有一个救回李乘云魂魄的机会摆在燕时洵面前。
他想要抓住。
但天平的另一边,却是大道众生……
巨兽看出了燕时洵的挣扎,立刻放低姿态,用人畜无害的模样适时补充道:“你不用顾虑我,你看看我的样子,哪里还能积攒起下一次的力量?只要你放过我一次,我保证,一定躲得远远的不让你看到我,不伤害任何生命。”
“鬼城我不要了,酆都之名我也不要了,我只是想要活着。”
借由巨兽之口,旧酆都灵智可怜巴巴的乞求燕时洵放过自己,说自己只想要一块小小的可容身之处就可以,绝不敢过多要求。
燕时洵放下手掌,眼神有些恍惚的看着巨兽。
虽然他的眉头依旧紧紧皱起,但却很难从他的面容看出他心中真实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