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燕时洵发现了草丛内骷髅头众多之后,阎王干脆就将义庄外面的所有杂草全都一扇子扫荡干净。
草杆被折断后的青汁气息弥漫,混杂在腐烂烦闷的气味中。
而在失去了杂草掩盖的空地上,所有骷髅头也终于无处可藏,展露在了燕时洵眼前。
除了骷髅头之外,他还发现了在泥泞的土地上留下的动物脚印,应该就是之前他看到的那些狼群留下的。
燕时洵在义庄外面查看了下,光是肉眼能够看到的,加上能挖出来的骷髅头,就有几十个。
这其中有的头骨已经被砸得粉碎,被找到时只剩下了半边,而有的还残留着巨大的裂缝,看得出来是被他人用重物击打过。
只有少量的几个头骨,尚保持着完好。
而这其中,有些头骨小小的,竟是孩子的骨头。
这样的场面,令燕时洵还没有真正进入义庄,就已经感觉自己被这些头骨的重量压得喘不过去来。
义庄,本就是收容尸骸的存在,在人死后,为人留下最后一分尊严,可以体体面面的走。
最起码在那个信奉鬼神的年代,让死尸不至于曝尸荒野,也给死者的家属一份安慰。
但是就在距离义庄不足一百米的地方,却到处散落着大人孩子的头骨……
并且只有头骨,没有其他的骸骨。
尸首分离。
这一幕刺痛了燕时洵的眼睛。
他本来还在怀疑,是否是那些在此出没的野狼,在很久之前将义庄里的尸体啃食,又将头骨垃圾一样扔了出来。
但是他大致看了下,并没有在那些头骨上发现啃食过的痕迹。
虽然也有可能是年代久远,当年留下的痕迹全都被覆盖掉了,再无法求证。但是燕时洵还是对这个猜测没有完全打消顾虑,而是放在了心里。
当他缓缓站起身时,邺澧双手从他的腋下穿过去,将他半抱在怀中借力拽了他一把,担心他长时间蹲着会头晕。
阎王也在看出了燕时洵的勉力支撑。
本就受了重伤又力竭的人,还没等彻底休息好,就又神经紧绷高强度工作……
阎王无声的叹了口气,不明白大道究竟想要做什么。
他走过去,轻轻弯下腰,从燕时洵脚边的泥土中捧起一颗骷髅头,静静的与之注视。
半晌,阎王的神情渐渐严肃,开口道:“地府没有有关他们的信息。”
他错愕的抬起头,看向邺澧:“这种情况,只有一种可能——他们不在地府的管辖范围内,而是隶属于酆都。”
邺澧皱了下眉,也低头向那些骷髅头看去。
但随即,他的眉眼微愣,也难得有些奇怪的道:“不,酆都也没有他们的信息。”
这样的异常,让两位鬼神在相互对视的时候,都看到了彼此面容上的惊诧和严肃。
酆都之主执掌死亡与审判,哪怕腐烂到只剩下几截残破不全的骸骨,他也依旧能够从中看到尸骸主人的前生今世,魂魄上所背负的因果罪孽。
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逃过他的眼睛。
本该是如此。
但现在,阎王本来看燕时洵疲惫,想要帮他减轻些负担,最起码找出这些人的身份和死因。
却没想到,反而牵扯出了如此诡异的事情。
既不在酆都的管辖之下,也不属于地府……那这些人死亡后的魂魄,到底去了哪里?生前又到底是什么身份?
怎么可能会有逃脱过唯二两处执掌死亡之所的魂魄?
“现在就只剩下几种可能了。”
意料之外的事情,让阎王立刻严肃了下来。
他看向燕时洵,伸出白皙修长的手掌,一项项为燕时洵罗列说明可能性。
“要么,这些人的死亡和大道有关,所以在大道之下的所有人神鬼,都无法参透这些人的生前和死因。邺澧虽然是如今仅剩的唯一一位鬼神,但毕竟没有接过大道,差这一点,就差出千里。那些大道有意不想让任何存在得知的事情,邺澧也就无法看透。”
“要么,他们的死亡,是由邺澧亲手造成的。或者,与邺澧本身有关。”
阎王严肃道:“即便是鬼神,在面对有关于自身的事情时,也难以看透。”
就像是他在百年前逃脱大道的时候,也没能预料到自己的未来,更没有想到大道将最后的生机押在恶鬼入骨相上,竟然真的押嬴了。
——不过,如果阎王在百年前就能看到现在的事,他一定拒绝承认张无病这种小蠢蛋会是他自己。
燕时洵在静静听完阎王的分析之后,也立刻反应了过来:“既然两处皆没有有关他们的信息,那是否也意味着,不会有任何鬼差阴差发现他们的存在,引领他们前往投胎?”
阎王点了点头:“除非他们的魂魄在死亡之后主动去找阴差,或者机缘巧合之下走到了阴路上,顺着前往地府。否则,他们无法投胎。”
“不过看这个样子……”
阎王低下头,看向脚边的骷髅头:“尸骸不全,最重要的头骨尤其是天灵盖,几乎被砸得粉碎。”
他顿了顿,还是有些不忍心的道:“几乎没有离开这里的可能。”
燕时洵沉默了。
得益于两位执掌死亡的鬼神的佐证,让他忽然意识到,村长口中百余年前的那场瘟疫死亡,一定另有隐情。
燕时洵不相信邺澧会在百年前跑到这里来杀人,以他对邺澧的了解,对方根本就对人间没有了任何的情感,完全的冷眼置身事外。
这种状态下,邺澧虽然不喜欢人间,却也对人间没有憎恨,更不会专门跑过来杀几个人。
堂堂酆都之主,还不至于如此。
而大道……
大道曾落在燕时洵肩上,与他同在,将九州大地展现给他看,温柔的请求他救下万物生灵。
燕时洵虽不是大道本身,却也自认为或多或少了解些大道的行事风格。
绝对的理智之下,依旧暗藏着温柔。
大道不会专门掩盖这些人的死亡,使得这些人连投胎也做不到,然后再引导他们前来此处。
那剩下的最大的可能,就是这些人的死亡或者生前的身份,与邺澧有关……
燕时洵不由得将视线投向了近在咫尺的废弃义庄。
难不成,百余年前的那场瘟疫死亡,与千年前埋骨地的秘密有关?
可如果是这样,又为什么这些头骨上都有重击伤?
“看来,要好好看清义庄里到底放着什么了。”
燕时洵微微垂眸,看向脚边的满地骷髅:“哪里是尸骸,分明是惨绝人寰的屠杀……”
就像是今晚村子里的那场屠杀一般。
燕时洵虽然也有怀疑,是否这些骷髅无法离开而游荡的魂魄,就是造成了今晚屠杀的原因。
但是在鬼神的埋骨地,他没有轻易将这种涉及生死的猜测说出口,只是蹲下身,将那些骷髅头郑重的摆放好,又站起身,缓缓鞠了一躬。
“我想要帮你们,让你们的魂魄得以离开这里,尸骸可以稳妥下葬,魂魄也可以往生前往下一世。所以。”
燕时洵轻声道:“请让我进入义庄,看清那里的真相。”
话音落下,山谷中一片死寂。
然而微风吹过,远处的杂草微微晃动,发出轻微的声音,像是有人在笑一样。
阎王的神情严肃了下来,迅速搭在了燕时洵的手臂上,提醒他道:“有狼。”
闻言,燕时洵缓缓直起身,向不远处看去。
一双双幽幽绿色的眼睛,在黑暗的山坳里若隐若现,晃动奔跑着,将他们围在其中。
那些野狼的身姿极为轻盈敏捷,只有枯枝被踩断的声音偶尔响起,它们落地和飞奔时,几乎无声无息。
密密麻麻的绿色眼睛阴冷的从四面八方的看过来,似乎黑暗中已经被团团围住,没有可以逃离的可能。
这是任何生人看到,都会头皮发麻心生绝望的场景。
除了燕时洵。
以及他身后的这三位鬼神。
邺澧只是在狼群现身的时候瞥了一眼,随即便冷漠的收回视线,并没有将野狼群放在心里。
对于生人而言,如果群狼攻击,或许只有死亡的结局。
但在鬼神看来,掀翻狼群不过是瞬息之间的事情,连被他放在眼里的资格都没有。
不过,正因为燕时洵并非鬼神,所以他发现了这些狼群的不对劲之处。
他并不是第一次遇见狼。
燕时洵拥有比任何人都要广阔的天地,他走遍了大江南北,用脚步丈量了辽阔地图,遇到的惊险瞬间,不知凡几。
像是夜半睡在山林中却遇到狼这种事,也早就习以为常。
但是在他看来,现在狼群竟然能安静的守在黑暗中,过去了这么长时间都没有扑上来,显然是异常的。
对于野狼而言,最难捱的就是冬天。
在这种难以寻觅食物的时候,它们大多会为了食物远途迁徙,饥肠辘辘的搏斗只为了一口肉。
任何的食物都足以让饥饿的狼群发狂。
在面对燕时洵这样活生生的人时,狼群又怎么会忍得住?
但事实却与理论相反。
那些狼不仅没有扑上来,甚至连动静都没有,就静静的看着义庄和燕时洵的方向。
这让燕时洵心中产生了疑惑。
然后,他猛地想起来,就在狼群瞬间出现之前,他刚好是在向那些死去的骸骨说明来意,请求不要阻止他进入义庄探查情况。
……难不成,狼群并不是来觅食的,而是在守护着义庄?
说起来,之前在山顶上看到狼的时候,那些狼也没有进入义庄,而是在外面形成了包围之势。
燕时洵对这个结论颇觉得匪夷所思,不过,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在邺澧有所动作驱赶狼群之前,燕时洵就及时向他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要管。
然后,他的视线没有离开狼群,缓步向义庄走去。
黑暗中浮动着的一双双幽绿眼睛,随着燕时洵的移动而轻轻转动。
却只有目光在跟随。
狼群……竟然真的没有跟上来。
它们似乎读懂了燕时洵的想法,知道他要去义庄内搞清楚百余年前的真相,将那些因为尸骸不全而无法投胎的魂魄,全都带离此地。
先是头狼缓缓低下了头颅,绿莹莹的眼睛里没有半分凶狠之意,反倒像是在哭嚎一般,对月呜呜长啸。
第一匹狼发出声音后,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几十道狼嚎声重叠在一处,层层回荡在无人的山谷之上。
却并无恐怖阴森之感。
反倒,像是狼群在悼念死亡的魂魄。
燕时洵怔了怔,随即在群狼啸月之下,彻底转过身,大步流星走向义庄。
万物有灵。
狼群虽不会说话,但是它们守在义庄外,甚至对燕时洵的话语有所感应的事,让他触动颇深。
单是从狼群的反应来看,燕时洵已经认定了之前村长对自己说过的故事中,一定有虚假的部分。
百余年前的那场大规模死亡,绝非瘟疫导致。
甚至这个被当成义庄的村落,很可能也与当年死亡的真相有着莫大的关系。否则,一个正常的村庄,怎么可能将整村都让出来,作为停放尸体的地方?
村庄里曾经居住的人又都去了哪里?
人尚可以满口谎言,妄想着掩盖自己做过的恶事,欺瞒鬼神。
但是通晓灵性的狼群,却将最真实的反应呈现在了燕时洵面前,让他得以窥见些许真相。
不过,有一件事,村长倒是没有说谎。
这处义庄,确实废弃了有些年头。
当燕时洵踏进这个被改做义庄使用的村庄时,就先发现了自己脚下的不对劲。
土地早已经结板,散落的砖瓦土块和土地融为了一体,只能勉强分辨出一个隐约的轮廓。
看来从村庄坍塌废弃之后,就很少再有人来过这里。
但是和外面截然不同的是,外面的杂草明明都已经长得和阎王差不多高了,村庄外的田地山林都已经少有人类的痕迹,恢复到了无人居住过的原生态。
可是村庄里面,却连半根杂草也无。
干干净净,一眼望去,没有一株植物。
好像不仅是狼群,就连植物对这里也心怀怨恨,甚至连生命力最顽强的杂草都不肯生长。
村庄里还保留着当年刚被废弃时的模样,燕时洵甚至看到了堆在墙角烂成一团的布料,隐约可以看出来那似乎是遗留下来的孝衣孝布。
除此之外,还有随手扔在角落里的火盆香炉等物,都在昭示着这里曾经的经历。
“鬼神的遗骨附近,会有这种寸草不生的效果吗?”
燕时洵疑惑的向阎王问道:“难不成,埋骨地就在村庄下面?”
阎王比燕时洵更加震惊。
从看清义庄里生机断绝的模样后,他就睁大了眼眸,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不可置信的看向邺澧。
邺澧更是一头雾水。
他从登位鬼神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摒弃了全部的过往,从此作为鬼神而非人存在。
至于尸骸,他更是根本就没有想过要找回来,又怎么会在意?
此时面对阎王的质疑眼神,邺澧忽然想起了什么,看向旁边的战将。
“鬼神遗骨,按理来说,会重归大地滋养万物,鬼神死亡之地,会因为鬼神的死亡而重新焕发生机。”
邺澧低沉道:“这也是我当年,任由遗骨曝晒于旧日战场上的缘故。那里经历了太多死亡,冤魂游荡,日夜哀嚎,良田再也无法长出作物,河水被秽气污染无法使用。想要让那里恢复往日的农桑耕种,只有一种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