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阎王出现的时候,邺澧看着对方平静清隽的眉眼,刹那间好像有闪电劈开记忆,让他隐隐约约想起了什么。
容颜俊美不羁的青年,拼杀于群鬼之中的身影,懒洋洋大型猫科动物一样瞥来的一眼……
那是只要稍稍想起,就会令他怦然心动的场景。
即便他很确定,身为将军的自己并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人物。
但还不等邺澧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就已经被阎王推进黑雾之中,一切归于无形。
当他在睁开眼时,已经身处于另外的战场。
没有城池和满地的尸骸,只有漫天风沙,以及对面黑压压覆盖过来的军队。
……不,那并非他身为战将时所熟知的士兵。
而是,鬼差阴兵。
邺澧觉得自己应该会感到诧异,毕竟他一向对鬼神之说嗤之以鼻,比起鬼神更相信自己的将士们,从未接触过与鬼邪相关的事情,更遑论了解。
可是奇怪的是,他发现自己的内心竟然一片平静,甚至对眼前形容狰狞可怖的鬼差,连半分惊奇也无。
就好像他早就已经非常熟悉这些厉鬼一样。
邺澧甚至发现,面对着对面铺天盖地而来,数不尽的鬼差,他仅剩的情绪,竟然是厌恶。
尤其是不远处还有身穿道袍的天师,在苦口婆心的劝他。
“您身为将军时的功绩,所有人都认可并且尊敬,但是如今您已身死,就该放下执念仇恨,安静的去投胎不好吗?如果您再执迷不悟,就是在扰乱人间的秩序,践踏死亡!到那时,不仅人间大乱,就连您自己也要面临酆都的震怒。您,您真的想要看到那种事情发生吗?”
天师焦急的看了眼身后逐渐靠近的鬼差,急得看起来像是想要冲过来,自己动手将邺澧从将要到来的战场上拉走。
“将军!您何苦?为了几个庶民,就要搭上您和将士们的魂魄吗?酆都绝非您可以战胜的,您不了解,我却是知道,自古以来,哪有生人或鬼魂能够战胜鬼神的呢?更何况是酆都这样的存在。这是注定会败落的一战啊!”
天师说干了嘴巴,伸开双臂挡在邺澧面前,想要将冲过来的酆都鬼差拦下。
“如果您现在迷途知返,还来得及!您只需要离开西南,剩下的事情交给我,我来平息酆都的愤怒。在您的庇佑下,无数人得以安稳度日,您和将士们不应该落得个酆都苦牢的下场。”
在天师身旁,还有不少穿着其他制式衣袍的人,他们手执法器利刃,隐隐躁动,对天师的作为不耐烦起来。
“和他说那么多干吗?都到这个份上了,如果酆都真的生起气来连累我们该怎么办?”
“要我说,直接杀灭了这些鬼得了!不管生前做过多少事,死后就都是鬼,本就不该逗留人间。”
“对,不能留!”
群情激奋。
却和邺澧的冷静漠然,对比如此鲜明。
邺澧冷眼看着那些驱鬼者,却只觉得可笑,甚至连一丝怒气也生不起来。
只有失望在他的心中层层累加,直到耳边传来的话语压垮他对于驱鬼者的认知,彻底没有了期待。
邺澧抬眸,向被天师挡在身后的战场看去,却只是伸手将天师拂开到一旁。
“将军!”
天师大恸,眼中带着不忍。
“你以为,鬼魂为何践踏死亡?”
邺澧侧眸,冰冷的投过去一眼,神情厌恶:“执掌死亡的鬼神做错了,使得怀着怨恨死去的人,就连死后的公道也得不到,无法为自己复仇平息怨。既然旧的已经腐朽,那就要有新的正确出现,取代已经无法成形的规则。”
“你们维护的酆都,在我来看,才是最应该杀的恶鬼。”
邺澧仰了仰首,声线低沉而眼神坚定:“天地不给我这份公道,那我就自己来拿。那些屠城而亡的百姓……他们该有属于自己的下一世,而不是因为怨恨死亡,就要接受惩罚。”
“我不愿,就没人能从我手里抢走他们的魂魄,擅自妄为。”
此言一出,不论是天师还是其他门派的驱鬼者,全都错愕惊呆在了原地。
“你在说什么大逆不道的话……竟敢对酆都不满。”
驱鬼者惊呆了。
其他人看着越发躁动向这边前进的酆都鬼差,急得抓耳挠腮,气急败坏怒骂道:“你就不怕所有门派联合起来对付你吗!”
面对这样明晃晃的威胁,邺澧却只是轻蔑的呵笑了一声,就彻底将视线从驱鬼者身上移开,转而看向对面的酆都鬼差大军。
当驱鬼者说出那样的话之后,在邺澧看来,他们就已经没有与自己继续对话的必要了。
道不同。
对于邺澧来说,被驱鬼者们不理解甚至看不起的那些百姓们的魂魄,正是他无法释怀的执念。
他没能保护好那些百姓们,使得邺地城破人亡,百姓们怀着怨恨痛苦死去。
那最起码,就让他为百姓们送行最后一程吧。
——让他们可以复仇平息怨恨,然后顺利投胎。
如果天地连这份死后的公道也不肯给,那天地也没有继续存在的必要了。
既然酆都要苛待那些人们痛苦的鬼魂,那他……
就杀了酆都!
邺澧握紧了手中长剑。
在他身后,十万阴兵旌旗招展,气势惊人,幽绿的光芒缠绕在鬼魂身上,将士们的英魂追随于他,疾驰千里诘问酆都,即便渺小无力,也当战死沙场,为死后的公道一战!
北阴酆都大帝不曾看到过人间众生,不过没关系。
既然北阴酆都大帝不想看,那他以后,也再也不用看了。
邺澧漠然的如此想着,凛冽目光如刀锋,直直看向风沙中冲杀过来的鬼差。
他缓缓抬起手中长剑,剑指酆都。
将令之下,十万阴兵士气高昂的带着满腔愤怒,疾速冲进战场中。
即便对手是酆都,将士们也没有半分退缩畏惧之意。
他们很清楚,如果没能赢过酆都,那他们的结局,很可能就是在战场上魂飞魄散,得罪了执掌死亡的酆都,只有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
可那又如何!
既然这是他们的最后一战,就自当竭力!为他们,为百姓们,为千千万万含冤而死的鬼魂们,诘问天地鬼神!
驱鬼者们被这支即便死后依旧神勇锋利的精锐之军,吓得面无人色,在激烈冲撞的战场上抱头鼠窜。
他们无法理解,为何直面了酆都威势之后,这支军队却还能有勇气与酆都对抗。
可将士们却很清楚,执念化作不折的钢骨,支撑着他们的神魂,就算是远远强于自己的对手又如何?
执念不散,誓不休!
驱鬼者从鬼与神的战场上仓皇逃离。
邺澧却坚定向前,剑锋直指北阴酆都大帝。
这一战,天地变色,飞沙走石。
整个西南都成为了他们的战场,在生人不曾发觉的每一缕风和光里,压上一切拼杀彼此的道义,看究竟孰对孰错,孰弱孰强。
鬼差被打到心生退意,可将士们却越战越勇,一路策马向前,长驱直入。
最后一剑,重重劈下。
北阴酆都大帝不敢置信的看着邺澧,从未想到过一个小小鬼魂,竟然能伤到高高身居于神台的鬼神。
而他用自己的死亡,证明了这一点。
北阴酆都大帝,身死道消,酆都成为了被遗忘的旧酆都。
而大道垂眼,新的酆都在远方拔地而起,轰然巨响中,认可了邺澧的道。
鬼气缭绕的战场上,邺澧回转身躯,看向北方的大地。
涉澧水而过,行于邺地,而登鬼神之位。
只要他彻底抛弃曾经身为凡人的自己,就可以离开西南的战场,走向新的酆都,成为酆都之主。
可,就在邺澧迈出脚步的那一瞬间,阎王的话语重新回响在他的脑海中。
有错的是加害者,而不是守护者,那些死亡的邺地百姓……不是他的错。
邺澧站在原地,却愣住了神。
他抬眸看向高远天空,垂在身侧的手掌却动了动,松开了一直紧握着的长剑。
一直以来不愿回望的愧疚……
其实,是他画地为牢吗?
邺澧难得陷入了茫然难以抉择的境地。
可他的视野中,却好像重新出现了之前那道一闪而过的身影。
那人单手插兜懒洋洋的斜倚在侧,挺括结实的肩膀撑起黑色的大衣,他咧着唇角,漫不经心的扫过来一眼。
却令邺澧心神震动。
那一瞬间,来自青年的那一眼,劈开了天地对邺澧的限制,让他原本被压制剥离的记忆,如开闸的洪水般重新涌现了出来。
而第一个冲进邺澧心中的名字——
燕,时,洵……
邺澧低声呢喃着青年的名字,唇齿间旖旎缠绕,仿佛这个名字有着玄妙的力量,可以抵过人间一切。
即便邺澧失去一切记忆,他依旧在看到燕时洵的第一眼就爱上了对方。对燕时洵的爱意和渴望,让他得以冲破一切束缚樊笼,奔向他的爱人。
他低低的笑了起来,眼眸中不再如刚才一般冰冷肃杀,而是带着温暖如春水般的笑意,看向爱人的目光极近温柔。
邺澧知道,自己必须要回去。
他向自己的爱人许下过诺言,说他会立刻赶回去,而他不愿失约。
有人在等他,等他回家。
那是他好不容易放进怀中的珍宝,怎么可能随意忘记?
阎王的提醒在邺澧的神魂中种下了一颗种子,让他得以在失去记忆的混沌中,始终保留着一丝局外旁观的清醒。以阎王的话语为引子,邺澧终于找到了发力点,足以敲碎自己千年来亲手画出的牢笼。
对燕时洵的爱意,以及因为燕时洵而重新生发的对人间的期待,终于使得那道被掩埋的伤口,重新开始缓缓愈合。
在邺澧想通一切的瞬间,身边的整个天地都陷入了剧烈的震动中,在巨大的轰鸣声中,寸寸崩塌。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禁锢邺澧的神魂。
广袤天地,无所不至。
“即便是最不愿意回首的过去,也是属于我的一部分啊……”
邺澧抬眸看向邺地的方向,眼神悠长带着叹息。
但他的唇边,却勾起了一丝笑意。
时洵还在等着他,他要尽快回到时洵的身边。
他不想与他的爱人,分别一分一秒。
……
燕时洵在与邺澧和阎王分别之后,就继续向溶洞深处走去。
即便有手中的光团照亮脚下的路,但溶洞中地势复杂,怪石嶙峋暗藏危机,稍有不注意就会出现差错。
这使得燕时洵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紧紧抿着唇,专注于身周的环境。
正如他之前在看到石壁上被凿出的楼梯时所猜测的,从最初一代的村民们将尸骨运到溶洞中的时候,村民们就没有想过再让谁进来,打扰到在此安眠的将士们。
也因此,村民们并没有在溶洞中留下任何标记,可以让燕时洵作为参考找到通往埋骨地的方向。
这就极为考验着燕时洵本身的判断,意味着他必须要从溶洞中石壁和地面上的任何细微之处,尽力找到曾经有人走过的痕迹,试着跟随曾经村民们踩过的脚印,找到埋骨地。
但这谈何容易。
千年的时间足够覆盖掉所有人类留下的痕迹,即便曾经留下过线索和路标,也早已经在千年间被磨灭殆尽。
更别提溶洞本身就在变化着,无论是地势还是结构,都很有可能与千年前不尽相同。
难上加难。
作为驱鬼者,燕时洵虽然并不自傲,但也一直认为,很少会有自己不会的东西。
无论是风水堪舆还是算命占卜,六爻梅花二十八星宿,道家经籍诸多流派,虽然他平常并不显露这些方面的才能,走街串巷也只是帮人驱邪捉鬼,哪怕只需要一分钟也不愿帮他人算一卦,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他不擅长。
相反,燕时洵对于风水卜算一道,很有造诣,在年轻一代的驱鬼者中,无人能出其左右。
即便是宋一道长或是李道长那的辈分中,能够胜过燕时洵的,也只有李道长一人而已。
毕竟是恶鬼入骨相,天赋卓绝,世间难有人与之比肩。
可即便如此,在溶洞这样的复杂地势中,燕时洵还是感觉到了一丝棘手。
溶洞不比在地面上,如果实在看不出地势走向,还可以试着从上方向下观察,也可以借助天象星宿,或者卜算方向。
在这里迷路或走错了方向,很难再回到正确的路上,更有可能是顺着莫名的岔路越走越深,不知走向了通往哪里的路。
而靠近鬼神的埋骨地,一切的方法全都失效,就连指南针在这里都只会被扰乱磁场,大道也无能为力。
只能靠燕时洵自己,凭借着他本身的洞察和直觉,摸索着靠近埋骨地。
燕时洵苦笑着摇了摇头,苦中作乐的想,溶洞中走这一趟,倒也卜算是没有收获,最起码他意外的发现了自己还有并不擅长的事情。
比如,盗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