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趴伏在枯死树根上的野狼耳朵动了动,迅速抬起头,目光冰冷的看向四周。
不知何时,吹刮的阴冷山风停了下来,月光静静的遍洒山林,却连光秃秃的树枝都没有晃动一下。
但唯独远处的黑暗中,灌木丛摇晃树枝倾倒,像是被风吹动。
在月光大盛的光亮之地向黑暗中看去,很难看清黑暗里的情形,那会成为危险最好的遮蔽物。
却逃不过野狼的眼睛。
在它眼中,这个世界另成一番模样。
灌木丛后面,人形的轮廓绰绰晃动,却东倒西歪身体僵直,并且远远不止一人。
每一缕黑暗都纠缠着一道人影,摇晃的枯枝后面,人影一直排布延伸到远方,他们向野狼的方向走来,仿佛没有尽头。
野狼冷冷的站起身。
它站在树根上,像是守卫着溶洞的战士,冰冷的拒绝任何敌人靠近。
“哗啦!”
树枝猛地被一只带血的手掌抓住,分拨开的灌木丛后面,一道人影迟缓的迈了出来,双脚重重的落在地面上,发出笨重的声音,就连地面也颤了颤。
但是随即缓缓从灌木丛后面探出来的那张脸,却绝非正常。
那张脸在月光的映衬下,更加显得青白僵硬,没有半点血色,眼珠空洞浑浊,早已经没有半分生气。
可是那人的脖子上,却满是鲜血,红得刺眼。
血液顺着他的脖子流淌了满身,却并未滴落下来,而是早就凝固在了身上,使得衣服也跟着一并被血液碎肉乱糟糟的覆盖着,裸露在外的皮肤上满是抓挠撕咬过的痕迹。
如果燕时洵在这里,他就会一眼认出来,这人……
分明就是今晚被杀死在村子里的村民。
村长讲过的那个故事,确实没有欺骗燕时洵。
——当这里的人死去后,魂魄不会离开前往投胎,尸体也不会安静的躺在棺木里或者死亡之处,而是会在血液凉透之后,起尸归来,将死亡的眼睛对准还活着的人。
百余年前的那场屠杀,其他村的村民们心虚畏惧,生怕被灭了满门的村庄报复他们,于是想尽了方法不敢让那些魂魄前往地府投胎,唯恐他们会向阎王告状,让自己的罪行被揭露。
村民们将死去的魂魄钉死在了义庄的薄棺中。
可是他们不知道,同时钉死在这里的,还有那些魂魄的怨恨和执念。
这里也被他们自己改变,在汇聚了浓重怨恨之后,成为了起尸之地。
不仅那些被屠杀的魂魄无法投胎,就连村民们自己,以及后世的子孙们,也无法投胎。
害人终害己。
百余年前,那些人被“宝藏”蒙蔽了双眼,变得疯狂时,决计想不到,他们最后招惹来的祸患,会回馈到他们自己身上,让他们自己也变成了不人不鬼的活尸。
野狼的眼睛阴森却清明,好像山间的生灵一直静静的注视着居住在此的村民们,看透了他们自作孽的下场。
眼看着那起尸了的村民摇晃着走向老榕树的方向,头狼威风凛凛的站在巨大的树根上,目光炯炯的冷冷直视黑暗中接连不断走出来的尸体。
“嗷呜——!!!”
头狼仰起头,对月长啸。
那声音悠长而阴冷,带着足以撕碎任何敌人的锋利和力量。
下一刻,黑暗中一双双幽绿的眼珠晃动,野狼群矫健的从山林间现身,迅速将老榕树团团围住,挡在那些村民活尸前方。
低低的咆哮声从群狼喉咙间响起,它们眼神凶恶,露出锋利的獠牙,流畅有力的身躯压下,做出发动攻击前的预备姿势,时刻准备冲上去撕碎活尸。
如果村民还活着,一定会被群狼环伺的场景吓得屁滚尿流,不等打起来就先自己腿软跑了。
但是死亡后的村民,只剩下浑浑噩噩的僵硬身躯,根本不知道畏惧为何物,依旧在摇摇晃晃的向前走去。
即便不灵便的尸体被地面上盘亘蜿蜒的树根绊倒,也依旧费力的缓缓爬起来,执着的向着老榕树的方向走。
好像一切重新回到百余年前。
死去的村民忘了自己是谁,只是被曾经发生在这里的死亡和遗留的怨恨入侵,占据了他们死亡后浑噩的思维。
他们不是现在的村民,而变成了百余年前的祖辈,贪婪执拗的想要得到传闻中的宝藏。
而宝藏的方向,就是隐藏在老榕树下的溶洞。
一具接一具的尸体从灌木丛中走出来,东倒西歪的走向守在前方的野狼群。
头狼的喉咙间发出低沉威慑的声音,它低低的压下身躯,然后瞬间如离弦之箭一般,直射向走过来的活尸。
行动僵硬甚至连意识都不全的村民,哪里是山间野性生灵的对手,连反应都没有,就已经被野狼扑倒,死死按在地面上。
头狼的利爪踏在活尸的胸膛上,居高临下看过来的眼神带着睥睨的不屑和阴冷,像是在看一团垃圾。
村民慢了好几拍,才反应过来自己无法动弹的事实。
他开始缓慢的挣扎起来,出于被驱动的本能依旧想要站起来往溶洞的方向走,却只能像个划水的乌龟一样仰躺在地面上,在野狼的利爪下挣扎着挥舞手臂。
却无法移动半分。
头狼咧开嘴巴,像是在轻蔑的嘲笑。
随即,利爪挥下,直冲向活尸的天灵盖而去。
“噗嗤!”
碎肉混合着血浆,红红白白像是被摔烂了的西瓜。
村民挥舞着的手臂僵住,然后重重摔落在地面上。
不动了。
在头狼的率领下,狼群凶狠冲向聚集过来的活尸,行动僵硬迟缓的活尸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野狼的利爪按下,一声声重响之后,变成了地上的一团模糊血肉。
血腥味弥漫开来,死寂闭塞的义庄后山,变成了活尸的屠宰场。
野狼不再像是之前与燕时洵等人相遇时的温柔安静,当它们露出利齿爪牙,就重新成为了顶级的狩猎者,一举一动间,取人性命。
这些山间的野性生灵对此地的情况极为透彻,远远比村民们更加清楚属于这里千百年来的真相,知道谁是它们要保护的存在,谁是它们的敌人。
即便是鬼魂,也是温柔善良的生命。可活着的人,却是厉鬼。
野狼矫健的身姿在满地尸骸血肉间辗转腾挪,厚实光滑的皮毛在月光下犹如水光般层层波动,跳跃间肌肉紧绷出漂亮流畅的线条。
而在这份野性力量的美感之下,是毫不留情的死亡。
冲向溶洞的村民有几十个之多,前赴后继的涌过来,又一一倒在群狼的利爪之下。
当头狼停下时,已经是倒伏遍地的血腥尸骸,再没有一道站立着的身影,只剩下一团团和烂泥混合在一起的红白碎肉。
其余野狼也都傲然昂首挺胸,慢条斯理的从尸骸上收回利爪。
但是当头狼仔细查看过地上的村民数量后,却很快意识到了不对劲。
被怨气驱使着包围了溶洞的村民,只有今夜被杀的村民数量的一半。
那,另一半呢?
头狼很清楚,这些村民不会有什么善良可言。
从百余年前那场屠杀之后,怨气一起缠绕在义庄附近不肯散去,而杀孽也跟随着那些屠杀者,一起顺着血脉流传了下去。
当年的屠杀者们拿着从被灭门的村庄抢走的一切,粮食财物和一应生活用品,去养育自己的孩子。
风车上还带着血,从死去的孩子手里被抢走,被笑着交到另一个孩子手里。
米粒上还飞溅着血液,就被满不在乎的清洗下锅。
当一个家庭流淌着血与泪惨死在冰冷的土地上时,另一个家庭在欢笑着享受一顿丰盛的饱饭。
从那时起,罪孽就开始流传,被积攒在现在这些村民们的魂魄中,和他们本身的罪孽一起,悄然滋长。
今夜,当那些村民们被归来复仇的鬼魂屠戮至尽,死去的村民们也被当年祖辈留下的杀孽和不甘控制,一心想要去寻找当年的“宝藏”。
可以说,起尸后现在村民,已经不再是他们自己。
只是被罪孽操控着的行尸走肉而已。
正因为头狼看得清楚,所以它不相信,只来了一半村民是因为另外一半善良不想作恶。
既然如此,那另一半……
蓦地,头狼突然想起来之前自己为之带路的那位青年,叮嘱过溶洞外面要交给他,而在溶洞外面,不仅有义庄。
还有山另外一边被屠戮的村子。
和青年同行的那些人,被暂时安置在了那里。
难不成?
就在头狼疑惑的时候,突然间,它的耳朵动了动,敏锐的听到了从远处夜空中传来的惊呼喊叫声。
瞬间,它的表情变得凶恶起来,紧皱起来的五官不再是面对燕时洵时的冷酷帅气,而是变得极具攻击力,漂亮的眼睛中一片杀意。
它低低的怒吼着,彻底被这些即便死后也不知悔改的村民们激怒了。
头狼转过身,向身后的狼群低声嘶吼了两声,传递着自己的命令。
群狼随之低下头,从喉间发出低沉的震动,以示服从忠诚。
更有狼群从四周的山林间嗥叫回应,牢牢守住山脉,不允许任何活尸和鬼魂越过这道山峰,去伤害山另一边的人们。
既然这里的怨恨始于百余年前的屠杀,那无论是当年惨死的村民们,还是被复仇杀死的人们,都应该留在这里,在事情最初发生的地方解决。
而不应该波及到过路的外人。
头狼在交待清楚命令后,就立刻转身疾驰而去,顷刻间便如一道银灰色的闪电一般,直冲向幽暗的山林,迅速越过山峰在树林间跳跃飞驰,几乎脚不落地的奔跑向惊呼声发出来的地方。
村民们早已经被复仇屠杀,整村没有留下一个活口。
现在在这附近仅剩的活人,就是和那个青年同行的人们,他们就住在村子外面的房屋中。
但他们的保护者,现在却在溶洞中,为了保护天地苍生而战。
既然如此,头狼不介意暂时成为那些人的保护者,直到那青年回来。
——反正那青年也嘱托过它,它不是言而无信的狼,否则何以在群山众狼间立威?
不能视而不见,自然只能出手相救。
头狼的眼神坚定凛冽,月光照射下来,它剔透的眼眸漂亮如落满了星辰,一身银灰色的皮毛在迅速刮过的风中柔软的起伏。
凡是它迅速跑过的地方,树林就像是被银灰色的闪电劈开了一条通路,枝叶向两侧倒伏,露出一条毫无障碍的通路,直指向村外的那间房屋。
南天是最先觉得不对劲的。
从燕时洵等人离开之后,南天自觉责任重大,就一直心情沉重的裹着被子坐在椅子上,在众人呼呼安睡的时候,连合眼都不敢。
他一手紧握着燕时洵留给他的符咒,一手拿着随手从房屋里找到的农具当做武器,眼睛一眨不眨的看向房门外面,紧张到浑身僵硬,连呼吸都不敢太重,唯恐忽略了什么重要的事情。
路星星咬牙留下断后的身影和燕时洵的嘱托,反复在南天脑海中出现,像是两种不同的力量,一直拉扯着他的思维,让他既恐惧却也不敢放松。
说不害怕,是不可能的。
在参与这档节目之前,南天只是个因为害怕鬼,而被“耍大牌”这种负面新闻缠身的三线小明星,苦苦挣扎在流量中,每天想的都是粉丝和舆论,根本无暇顾及在这之外的其他事。
对于南天而言,会参加这档节目,只是因为导演张无病开出的丰厚报酬,能够让他得以暂时缓解眼下的难题和压力,可以稍微喘一口气。
他想着反正流量下滑自己也没有工作,档期空得很,不如赚点钱,就根本没报有任何期待的来了。
可南天万万没想到,他随意做出的一个决定,却从此改变了他的一生。
正因为参加了这档节目,遇到了燕时洵,所以南天这样的普通人,才能看到南溟山的真相。
他知道了自己一直以来怕鬼阴影后的真相,是因为有阿婆在保护他,从此再也不畏惧鬼魂。他见到了南阿婆最后一眼,这一次终于好好道了别,让南阿婆可以安心的离开。
他也知道了原来自己并不是普通人,于是捡起南溟山濒临失传的神婆血脉,立誓要成为守护南溟山传承的守山人。
那个时候,南天真的以为自己做的足够多了。
作为正在上升期的明星,他能够逐步处理自己的工作,为彻底退圈做准备,并且打定主意退圈后在南溟山定居,从此不稳世事,一心一意守护南溟山。
这样的决定,放在任何圈内人的身上,都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决策。
很多人也对南天的选择惊诧不已,并且在听他说过自己的想法后,即便是往日的竞争对手,也对他很是钦佩。
南天也因此觉得,自己好像很不错。
可直到他看到海云观的道长们悍不畏死的冲进西南,燕时洵置生死于度外力挽狂澜,李道长和乘云居士以身殉道,路星星重伤到濒死,救援队员和一应后勤人员不眠不休的支持保障……
南天才终于知道,自己曾经不过是自我感动,其实对驱鬼者的认知,有多么的浅薄。
和燕时洵相比,他简直像是牙牙学语的三岁稚童,天真的以为传承南溟山只需要看看书学学符咒就行。
他却没有意识到,其实对于真正优秀的驱鬼者而言,无论是经籍还是符咒,都不过是他们用来守卫阴阳,保护万物生灵的手段工具而已。
燕时洵和道长们从来没有觉得他们自己有多伟大,可他们才是真正伟大的人。
以肉身生命铸就一道不会倒塌的围墙,将危险挡在普通人的世界之外,让人们的安宁幸福不受侵扰。
在普通人不知道的地方,有一道道身影沉默驻守,为他们守护每一个夜晚,让他们可以迎来每一轮新生的朝阳。
可那些道长们,却有很多,再也迎不来自己的朝阳。
他们死在了黎明前黑暗的长夜里。
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功绩,没有人知道他们的存在,甚至不知道他们是为了自己而死。
可无论是燕时洵还是道长们,他们也不需要这样的虚名。
事了拂衣去,淡漠而超然。
当南天终于看清这一点时,只觉得愧疚到无以复加,为自己之前的天真而感到惭愧,甚至不想要面对自己。
南天没有告诉燕时洵,当他听到燕时洵说路星星还有救时,高兴到几乎喜极而泣。
他深感被救的不是路星星,而是他自己。
如果路星星真的死在那里,那会成为南天一生的悔恨和阴影,他无法饶过明明继承了神婆血脉,却没有和路星星一起并肩战斗,反而苟活下来的自己。
所以,当燕时洵将保护众人的任务交给南天的时候,南天只觉得自己被拯救了。
是燕时洵把将要坠入悔恨泥潭的他拉了起来,给了他再一次选择弥补遗憾的机会。
在房屋里安详的睡眠声中,南天恍惚觉得,是不是燕时洵看出了他的想法,所以才故意这样做的?
不过南天知道,就算他去问燕时洵,燕时洵也只会漫不经心的敷衍他,并且连理由都敷衍到毫不走心。
这就是那人一贯的作风啊。
不论什么都扛在肩上,却笑得恣肆快意,好像即便是天地的重量也无法将他压垮……
却令人感到如此心安。
南天苦笑着摇摇头,眼中却满是温暖,觉得自己好像又一次在自己没有发觉的时候,被燕时洵保护了。
他紧了紧身上披着的棉被,在这阴冷的夜里给自己一点温暖。
房屋里的炉火早就已经熄灭了,温度在慢慢下降。
其他人能够缩在被子里挤在一起取暖,但南天只能哆哆嗦嗦的坐在椅子上,冻得牙齿都直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