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时洵觉得自己恍惚间听到了什么响动,但是当他回身看去时,又什么都没有。
只有水滴落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溶洞中。
光团晃动,照应得嶙峋怪石投射到石壁上的影子也在晃动,张牙舞爪犹如恶鬼。
除了被照亮的这一小块地方之外,溶洞中其他部分都隐没在黑暗中,巨大的洞厅看不到边际,沉沉的压迫感无声无息,令人喘不过气来。
人形的轮廓在黑暗中一闪而过。
当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晃动的黑影时,再看去,又什么都没有,好像只是自己在恐慌之下的错觉。
但是如果一直盯着某一处黑暗,就会发现,恍惚有人影站立在黑暗的角落里,沉默的向光亮处往来。
明亮的光团像是黑暗中的靶子,足以引起藏匿于黑暗中鬼魂的注意。
似乎最好的选择,是熄灭光团,在黑暗中前行。
燕时洵却丝毫没有惧色,他只是平静的扫过死一样寂静的溶洞,向黑暗中的隐约轮廓点了点头,就微笑着回过身,看向被他推开的石壁。
在他看来,虽然极阴极暗的溶洞天然就是藏匿鬼魂的最佳居所,但现在却没有任何原因能够让他畏惧。
不仅是因为他本身是驱鬼者,早已经见多了鬼魂,再凶恶的厉鬼甚至小阎王在他手下,也不过是哭唧唧等着被揍的胖兔子。
更是因为……
能够进入溶洞,守在埋骨地之外的鬼魂,都是百余年前被屠杀的村民们。
那些忠诚知恩的人们,直到死亡前最后一秒,也不曾后悔自己以死亡来保管真相的举动,即便愤怒于加害者,也不曾波及到无辜之人。
在燕时洵看来,当年为了守住邺地尸骨而死去的村民们,都是不曾湮灭的英魂。
又何来惧怕的理由?
燕时洵仰起头,看向足足有十几米高的石壁。
这道石壁天然形成后,又被人为开凿,被当做守卫埋骨地的大门,千年来一直紧紧闭合,早已经落满了灰尘和蛛丝。
当燕时洵拂落石壁上的灰尘,就看到了上面残留着的摩擦印痕,以及被用刻刀深深凿下的字迹。
出自匠人之手的文字说不上多好看,也不像那些流传下来的诗篇一样优美,但最质朴的语言,却具有最能打动人心的沉重力量。
‘邺地将士,十万英魂,沉眠于此。’
‘邺将以死守城,我辈自当以死守墓。’
‘魑魅魍魉,不得惊扰此地安宁。’
‘愿邺地十万英魂,修成正果,飞升成仙,得享神仙富贵。’
在石壁下面,还摆放着一尊已经锈迹斑斑的香炉,里面还有些存留下来的香灰。
除此之外,还有残留下来的碗碟杯筷,以及烧纸用的铜盆。
所有的物品已经因为溶洞里的潮湿阴暗,而被严重腐蚀,器皿里的食物祭品也早已经腐烂成了一团烂泥灰土。
但依旧能够看出来,当年的村民们在封闭了坟墓之后,是如何虔诚而郑重的为将士们准备了祭品,真心希望将士们能够成为神仙,得到在他们看来将士们应该享受的清福。
朴素的愿望,却比任何花言巧语都更有力量。
燕时洵不由得动容,不仅是为了村民们知恩图报的美德,也为了十万将士们。
村民们在从战场上偷偷为将士们收敛尸骨,藏匿于此的时候,并不知道后来的事情。
无论是鬼神还是酆都,对于千年前那些村民们而言,都太过遥远和不可思议。
没有人会想到,惨烈死在战场上的将士们,死后并没有前去投胎,更没有徘徊战场。
而是凭着一腔愤怒执念,追随邺澧远击酆都,杀死北阴酆都大帝以登位鬼神,成为新的酆都。
村民们淳朴的愿望也落了空。
那些将士们,死后并没有享受清闲富贵。
虽然他们成了“神仙”,却没有躺在功德上睡大觉,而是千百年如一日的沉默驻守在阴阳之间,守卫死亡和公正。
就像他们在千年前所怨恨的那样。
邺澧和将士们在千年前没有得到一份死后的公道,所以他们在死后,开始守卫其他人的公道。
即便阳间不判……
也有酆都沉默守卫。
审判罪孽,归还公道。
燕时洵的手指落在石壁上,指腹划过那一道道刀刻的凹槽,心中不由得叹息。
“如果你们知道那些将士们后来的故事,不知道是高兴还是悲伤……”
燕时洵敛下眸,轻声道:“你们守卫将士们的尸骨,而将士们在死后,虽然真的成为了‘神仙’,却一直都在守卫阴阳,守卫你们和你们子子孙孙的魂魄,再也不会遭受到千年前那样不公正的对待。”
“仔细算起来的话,他们大概一天都没有休息过?”
燕时洵回忆起自己曾经在战场上看到的那些将士们,轻轻笑了起来。
将士们寒光凛冽的冰冷盔甲下,藏着的是如此炽热的一颗心啊。
刀剑向前,而将背后对着被他们保护的魂魄们。
他们不曾言说自己的功绩,世人甚至不知道他们的存在,可他们,却最是温柔。
如果将士们知道,有人在守卫着他们,会不会很高兴?
燕时洵低声道:“很感谢你们能为将士们守墓千年,现在,你们的任务已经结束了,这处坟墓,就交给我吧……我相信,那些将士们也更愿意你们前去投胎,而不是一直守在这里,失去了自己下一世的人生。”
“你们的功德,足够让你们投一个好胎。这一次。”
他的声音里夹杂着笑意,无限温柔:“不会有战乱,不会有屠杀和死亡,你们可以在太平盛世里,真正享受你们自己的人生。”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谢谢你们。”
燕时洵的声音散落在安静的空气中,不知是在自言自语,还是说给黑暗中的某些存在听。
溶洞中依旧安静,好像燕时洵的猜测错误,并没有魂魄隐匿在黑暗中,沉默守卫着埋骨地。
燕时洵并不着急,而是耐心的静静等待着。
下一刻,原本沉重得足有千斤重的石壁,发出了低沉的闷响,紧闭的大门自动打开了一道缝隙。
“吱……咯——!”
阴冷的风顺着那道缝隙吹出来,带着久久没有人前来的沉闷潮湿气味。
燕时洵原本紧绷的眉眼缓和了下来,知道自己猜对了。
他回过身,向身后的黑暗点头致谢。
然后,他将手掌放在石壁上,深呼一口气之后猛然发力,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
由这一小道缝隙开始,石壁大门缓缓向两侧打开,逐渐扩大到了一个能容人通过的缝隙。
燕时洵这才松了口气,侧身从那道缝隙中滑进了石壁后面的空间。
既然有鬼魂守卫在此,那他就不能无视那些死后依旧守墓于此的村民。
无论是出于感激还是礼貌,他都应该取得那些鬼魂的同意,然后再有所行动。
虽然燕时洵并不畏惧与任何鬼魂打起来,但是他并不想伤到那些值得敬佩的村民们。
这是早已经失传的美德,令燕时洵也不由得肃然起敬。
况且,没有守墓人的同意,想要打开墓门,只会难上加难。即便是几千斤的重量,也可以在守墓人的执念下,如泰山般沉重。
燕时洵敢说,就算百余年前被屠杀的村民们没有守住这个秘密,假设真的被其他村子的人通过了地势错综复杂的溶洞,找到了这里,那些村子的人也无法打开这道墓门。
——比木石更沉重的,是鬼魂守卫的意志。
而在燕时洵的身影消失在石壁外的溶洞之后,空旷高大的洞厅重新恢复了黑暗。
良久,一道道身影缓缓从黑暗中浮现,人形的轮廓渐渐清晰。
缠绕着幽绿光芒的鬼魂,静静站立在洞厅的石面上,无声无息的看向埋骨地的石壁大门。
随着一道道鬼魂出现,原本巨大的洞厅竟然慢慢被挤满。
他们有男有女,身上的衣服打扮也各不相同,可以明显看出来朝代的特征,从千年前到百余年前,没有缺失过任何一段时间。
只有到了百余年前,戛然而止。
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开始有孩童和年轻人的身影出现。
从千年前开始,村民们定居于此,一代代养育自己的孩子,沉默的守护埋骨地的秘密,然后在死后,依旧不放心的不敢去投胎,而是守着埋骨地,唯恐有人侵扰先祖的恩人们。
直到现在,正确的人找到了正确的地点。
他们似乎,也终于能够放下心了……
一代代数不尽的村民们静静矗立在黑暗中,看向石壁的眼睛中,慢慢有笑意浮现。
絮絮的低语恍惚回荡在溶洞中,一层层叠加。
恩人们真的成了神仙。
太好了,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有人来取恩人们的尸骨。
让他去吧,他身上有与恩人相似的气息。
当年在战场上死不瞑目的恩人们,现在终于大仇得报,太好了,老天有眼。
我们没有辜负先祖的叮嘱,守好了恩人们的尸骨,没有让魑魅魍魉打扰他们死后的安宁。
我们也终于可以瞑目了……
鬼语声声,阴风浮动。
但是在溶洞里,这才是春天。
……
燕时洵在踏进石壁后面的时候,立刻就感受到了身周的温度在急速下降。
即便他穿着羊绒大衣,也依旧能够感受到贴着肌肤蔓延的寒意。
这不仅是来自地下溶洞的环境温度,更是魂魄上的阴冷。
是死亡的温度。
燕时洵能够感受到,他的魂魄像是落进了冰窟,到处都是冰块,散发着足以冻伤魂魄的阴冷。
他裸露在外肌肤,差不多在几秒的时间内,就已经降到了冰块一样的温度,手指僵硬得难以屈伸。
但是燕时洵并没有后退,而是咬牙扛了下来。
他站在石壁后面,静静等着自己适应新的温度,也借此查看眼前的环境。
燕时洵高举起了手中的亮光,让它得以照亮黑暗的陵墓。
来自阎王的光团似乎是以鬼气燃烧,比任何照明的科技都要稳定,令燕时洵很是满意。
他甚至在想,等回去之后可以和阎王说一声,如果阎王不喜欢导航,也可以做一个照明产品,不仅能够节省电力,并且性能还极为稳定。
就连广告词,燕时洵都替阎王想好了。
——照明百小时只需消耗一只鬼,阎王照明,您的节能新选择。
等他从埋骨地回去之后,阎王应该还在吧……在分开之前,阎王也没有和他道别,应该不会那么快离开。正好也趁此机会,他和阎王谈谈地府的事情。
燕时洵漫不经心想着,一心二用的观察着眼前的溶洞。
看得出来,即便条件艰苦,但是千年前的村民们,确实是在尽可能的为将士们提供一个好的陵墓。
虽然当时的情况险急,但村民们并不愿意让自己的恩人们沉眠在简陋的坟墓里。
既然朝廷不肯承认将士们的功绩,那他们就来为恩人补上该有的荣光。
溶洞的四面石壁上,全都被凿刻着形象各异的飞鸟走兽,甚至还有壁画。
燕时洵大致看了几眼,发现壁画上刻画的,正是千年前的邺地战场。
可以看得出来,负责雕刻壁画的匠人对于邺澧和将士们,是真心的爱戴和敬佩。
匠人把邺澧和将士们雕刻得高大神武,而敌军看起来贼眉鼠眼,阴险狡诈,活灵活现得让观看者都讨厌起了那些敌军。
燕时洵的眼眸里浮现出笑意。
如果不是他认识邺澧,怕是真的会相信壁画上对于邺澧“身高九尺,孔武有力,力能扛鼎”的描述了。
不过看到有人如此爱戴邺澧和将士们,还是让燕时洵很高兴。
虽然这里并不是正常的陵墓,但当年的村民们倔强的不肯让自己的恩人落人一级,仿照着王侯将相的陵墓,该有的一样都不缺。
甚至沿着壁画石壁的下面,还堆放着很多陶土制成的器皿。
虽然不是金银珠宝的昂贵物品,但可以看得出来,这些器皿在烧制的时候,是真的用了心。
无论是陪葬器物或是壁画上面的花纹图案,虽然比起真正的珍宝虽然还是粗糙了些,但在燕时洵看来,最珍贵的并不是这些物品。
而是百姓们对于邺澧和将士们的爱戴。
他们对于邺澧的尊重和肯定,才是最珍贵的宝物,是没有加冕的王冠。
在看清了村民们的用心后,燕时洵也不由得为邺澧感到由衷的自豪。
他轻轻笑了起来,眼眸里满是温柔神色。
等燕时洵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已经适应了周围环境的阴冷,行动没有阻碍之后,就迈开了脚步,向陵墓的深处走去。
借助着手里的光团,他在行走间逐渐看清了这处陵墓的构造。
条件简陋,但村民们却有大智慧。
他们巧妙的借助石壁本来的形状,设计成了用石壁本身的构造来支撑整座陵墓的方式,并且在嶙峋凹凸的石壁上借助石块走势,雕刻成奇珍异兽,沙场百景。
就算燕时洵不认识邺澧和将士们,单是从这一幅幅连续的壁画上,也能够看得懂当年将士们的功绩。
一生驰骋沙场,从无败绩,却为了保护城池里无法撤离的老弱病残,咬牙驻守邺地,为了保护百姓们而亡……
他们的死亡,是他们最耀眼的功绩。
即便时间过去百年千年,也无法磨损他们的光芒。
燕时洵走得极慢,不想错过石壁上每一幅生动的壁画。
借由这些壁画,他对邺澧生前那段时光的了解,也越发加深。
当年威风凛凛,令敌人闻风丧胆的战将形象,在燕时洵的心里迅速生动了起来。
他不由得惊叹于邺澧当年的战绩和威严来。
“虽然你不在这里,但姑且夸你一句好了。”
燕时洵轻笑着,眼眸中洇染爱意:“很厉害,你成为了那些百姓们的英雄。”
如果邺澧听到燕时洵难得吐露于口的夸赞,一定会很高兴。
只可惜,现在他并不在这里。
燕时洵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石壁间,无人听到。
再向陵墓深处走,景色逐渐开始改变。
不再是之前的陪葬品和壁画,而是变成了已经腐烂的武器。
上面铜锈斑斑,长矛和箭矢的木杆更是早就腐朽成烂泥,只剩下金属的器件还残留了下来。
燕时洵蹲下身查看,很快就意识到了这是什么。
当年村民们为将士敛骨的时候,也将战场上的一些武器捡了回来。
这些武器上面,都刻着“邺”字,是将士们曾经用过的兵器,也被村民们当做陪葬品,放入了陵墓中,陪伴在将士们身边。
武将手边,怎能没有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