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燕时洵或许并不知道邺澧的真实身份,但是他相信,会为冤魂的哭诉而动容之人,会陪伴他走过刀山火海穿过厉鬼地狱之人,不会是在他身后捅刀子的那一个。
而事实也证明,燕时洵的猜测是对的。
他付出了一份信任,收获的,却是珍贵无比的爱意。
既然他当时都能够信任邺澧,那在确定了自己心仪的现在,就更应该对邺澧怀有信任,相信邺澧可以顺利通过试炼,接纳尸骸的过去,成为大道。
直到现在,燕时洵才终于理解了那些会被感情所左右之人,是怎样的心路与煎熬。
那是他曾经不曾有过的经历和挣扎,但是现在,他懂了。
并且即便是煎熬,也有着涓涓春水般的温柔幸福之感。
燕时洵抬起手,按了按自己有力跳动着的心脏,确定了自己对于邺澧的爱意,或许已经比他认为的更为深刻。
他是对感情迟钝之人,但是,他从来不是退缩逃避的懦夫。
当他的心意已经展露在眼前时,他唯一会做的,就是坦荡的接纳它,与这份爱意共存。
师父,如果您还在的话,看到现在这样的我,不知道会说些什么。
我曾以为,自己会一直战斗在人与鬼之间的第一线,直到某一天死于厉鬼之口,或是如您一般,为了天地,以身殉道。
又或者,我再幸运一些,会一直活到衰老,百年之后化为一把枯骨,也不过孤身一人。
我不需要任何人陪伴在我身边,我自己就足够做到任何事情,抵达任何地方。
可现在我才知道,并非如此。
有人牵挂,有归处在等我。永远有一个人,一盏灯,在等我回家……
师父,请不必再挂心我。
我已经有人陪伴,不会再孤单。
不论生死,我有人共一路,可抵青天。
无论前方等待着我们的是什么……我愿意与邺澧一起,同生共死。
燕时洵笑着,眉眼柔和却坚定,不再有半分犹豫的踏进了黑暗。
溶洞渐渐将他的身影吞没,消失在将士们的视野内。
空旷的陵墓中,重新恢复了安静。
许久,有士兵犹豫着向将领发问:‘主将不在,让夫人进入陵墓深处,如果主将试炼失败……’
将领笑着注视着燕时洵消失的方向,低低笑出了声:‘主将什么都好,却总是太过于在乎夫人的感受,不肯令夫人有半分不适——当然,这是好事。’
‘只是唯一的问题是,就因为主将太在乎夫人,唯恐夫人受到半点伤害,所以使得夫人总是不开窍,无法正视自己的感情。’
将领耸了耸肩,语气无辜:‘做人下属的,除了忠诚之外,当然还要在乎主将的终生大事。主将追不到的夫人,只能我们帮主将一把了。’
士兵迷茫的张了张嘴,觉得感情的问题果然深奥,这不是自己这个到死都没有过感情的人能够想明白的事情。
将领笑着看了士兵一眼,道:‘放心,主将不会怪罪我们的。’
‘追夫人这种事,怎么能叫抗命呢?这叫鞠躬尽瘁。’
将领振振有词,理直气壮。
旁边的将士们也连连点头。
‘对,再不帮主将一把,就怕夫人被另一位抢走了。’
‘我看着都心急,就不能直接抢了去洞.房吗?我当年做土匪的时候,整个山头都是这么干的。虽然被主将收编了……但如果主将有需要,我辈义不容辞,为酆都抢个压寨夫人回来!’
‘……你还不等抢,就会被主将杀了信不信。什么压寨夫人?时代早就变了!’
‘我觉得阎王看夫人的眼神也很危险啊,看来以后还要帮着主将防着阎王。’
‘唉,我一千年前参军是为了吃饱饭,那时候可没人告诉我,还要帮主将追老婆啊。’
‘不过,燕先生确实值得。主将好眼光,不愧是主将!’
鬼语低沉,絮絮混响,回荡在溶洞中。
而燕时洵在得了将领的引路之后,就一直坚定的向着黑暗深处走去。
他很快就意识到,这确实是正确的路。
越向里走,空气就稀薄,迎面而来的压力也越重,令人几乎窒息。
浓郁的鬼气遍布着每一寸空气,盘旋在石壁和溶洞间,沉默着拒绝任何人打扰鬼神的安眠。
燕时洵也不由得有了些窒息的错觉,眼前的视野逐渐变得恍惚不清。
但他的脚步却一步也没有偏航或退缩,一直在向着邺澧的骸骨埋葬之处靠近。
当年村民们虽然不敢惊动外人,唯恐自己过大的动作会引来关注,使得秘密暴露,将士们的安宁被打破。
但是他们依旧力所能及的拿出了所有的财物,连自家为老人准备的棺木,也都被紧急拿出来应急。
在行走间,燕时洵走过了之前放置十万将士们骸骨,现在却空荡荡的溶洞,也看到了零星几口棺木,很快就结合上了之前看到的壁画,猜到了千年前的真相。
那些棺木明显不是给武将准备的,不仅木材和制式都不同,燕时洵还在棺木上看到了仙鹤祥云和大大的寿字,显然是从前有为老人提前准备棺木的习惯,又在埋葬将士们的时候,紧急征用了过来。
村民们尽力了,只是尸骸的数目过于庞大。
从每一处细节中,燕时洵都能清晰的看到,当年邺澧留在百姓们心中的形象,是怎样的高大巍峨。
他的唇边噙着笑意,眼眸柔和。即便稀薄的空气令他的肺部因为缺氧,疼痛得好像爆炸一样疼痛,他也毫不在意。
所思所想,只有邺澧。
而所幸,在这方寸的黑暗中,他不需要顾虑天地苍生,他所关注和忧心的,只需要有邺澧一人就足够。
即便危险,但这却是他和邺澧难得独处的世界。
每迈出一步,都更靠近邺澧一步。
——他在穿过死亡,一步步走向他的爱人。
这样的认知让燕时洵的心脏跳得飞快。
不知是否是缺氧带来的副作用,他竟然觉得自己的脸颊和耳朵也开始发热了起来。
如果有人能够看到黑暗中的燕时洵,一定会惊讶那位暴躁冷漠的驱鬼者,竟然也会有这样面若飞花之红的时候。
燕时洵本就俊美的面容染上了点点粉红,就连眼尾也带着一点赤红,眼眸中波光涌动,美不自胜。
只可惜,没有任何人看到这一幕。
即便是邺澧。
燕时洵的脚步逐渐慢了下来,面前的阻力越发的强大,犹如泰山挡在他身前一般。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在推着泰山前行。
这样的重量,让燕时洵也不由得体力飞快消耗,变得吃力。
但他心中很清楚,不能停。
一步都不能停。
这是来自鬼神的威严,以及鬼神所执掌的权柄,在对大道苍生的保护,不允许有人靠近鬼神的骸骨,以此作乱人间。
燕时洵在埋骨地所能够靠近邺澧骸骨的唯一可能,就是凭借着足够坚定的意志力,咬牙撑过去,让鬼神和天地看清自己的决心和坦荡。
他没有半分私心,会进入埋骨地,并非是想要扰乱人间的安宁。
而是,坦荡只为万物生灵。
——如果连他自己都动摇了,又有谁能够帮助他,证明他的决心?
即便走得再慢,马丁靴甚至无法从地面上抬起来,一寸一寸挪向邺澧,也绝不能停下,绝不能退缩。
燕时洵咬紧了牙关,口腔中满是血腥的味道,眼神却越发坚定锋利,犹如一柄足够劈开黑暗与所有阻力的利刃。
呼哧,呼哧……
粗重的呼吸所带来的,是很快就被自己的呼吸磨破的嗓子。
肺部疼得爆炸一样的疼,就连腹腔里的五脏六腑都被挤压着剧痛。
燕时洵的喉咙中满是血沫,呼吸间都充斥着自己的血腥气味。他浑身的肌肉都在剧烈的疼痛下生理性的在颤抖,唯一能够支撑他的,只有他不肯倒下的神魂,与足以掀翻天地的强大意志。
天地在垂眼询问,为何会来此,可曾想过抉择的后果。
万物生灵在欢笑哭泣,过去的一幕幕从燕时洵的眼前滑过。
袭霜笑中带泪的明亮眼眸,江嫣然终于重新灿烂的笑容,林婷叹息着回眸泪眼看向自己曾经坚守事业的大地……
所有带着怨恨不肯离去的鬼魂,所有在死后也想要求一个公道的魂魄。
还有那些欢笑着幸福生活的普通人们,他们熙熙攘攘的平凡日常,一日三餐的平淡幸福……
嘈杂的声音和混乱的场景,都从燕时洵的脑海中划过,又最终混杂成一团,让他一时间分不清谁是谁。
那些曾经感激的向他哭着鞠躬致谢的人们,在行踪间,他渐渐遗忘了他们的名字,忘记了他们的音容笑貌。
甚至分不清那些到底是自己的幻想,还是他真正经历过的事情。
但是燕时洵唯一坚定的,依旧只有一件事,那就是——
绝不可以退缩!
这份压抑的重量,是整个天地所有生灵的重量,而那些生命,正是他想要保护的对象。
如果他退缩了,犹豫了,那他就辜负了自己挑在肩上的重量。
燕时洵很清楚,从李乘云死后,自己就必须独当一面,无论是怎样的艰难之事,他都必须挡在所有人面前,独自一人扛下来。
哪怕是天塌了,他也要撑住。
不可以,停……
冷汗顺着燕时洵的额角流淌下来,落进眼眸中,带来一阵刺痛。
剧痛和窒息的压迫感之下,燕时洵已经开始看不清眼前的事物,只有混杂着摇晃的黑暗和光亮,在他的视野中忽明忽暗。
就连脚下行走的动作都已经开始变得机械,只剩下意志力在撑着这具已经到了极限的躯壳,不让他倒下。
邺,澧……
而在恍惚间,燕时洵好像看到那道被自己挂心的身影,就站在自己的不远处,张开双臂在向着自己微笑。
好像在等着他扑向他的怀里。
燕时洵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在力竭之下,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
他艰难的抬起手臂,揉了揉眼睛努力让自己的视野重新清晰起来。
当他再次抬眼看去时,就发现之前邺澧的身影确实是自己的幻觉。
但另一个却不是。
一具通体纯黑的棺木,就在自己不远处的石台上摆放着。
沉重的棺木钉死了棺钉,被以郑重的姿态恭敬的放在溶洞的最深处,不想让任何人发现。
燕时洵还没有上前查看,就已经从魂魄里亲切的本能中察觉到,这就是放置邺澧尸骸的棺木。
终于……
纤长的眼睫颤了颤,一滴汗珠坠落。
燕时洵轻轻笑了出来。
他咬紧了牙关,拼命迈开自己已经酸痛到失去存在感的双腿,让自己加快速度走向那具棺木。
他的爱人,就在那里等着他。
燕时洵修长的手掌落在了棺木上。
那一瞬间,一股力量带着微凉的气息,猛地从棺木涌向燕时洵,迅速充盈了他已经空荡荡的经脉,代替他之前消耗一空的力量,继续支撑着他的身躯。
燕时洵能够感觉得到,自己刚刚力竭到剧痛的身躯,迅速被抚平了疲惫,微凉的气息使得他像是走进了炽烈夏日的空调房里,瞬间让他有了舒适之感,就连皱紧的眉眼也慢慢放松了下来。
熟悉的气息让燕时洵知道,这是邺澧在将力量交给他。
这人啊……即便只是一具棺木中的骸骨,竟然也如此细心吗?
燕时洵不由得动容,轻笑了起来,眼眸中是无法掩饰的爱意。
那股力量像是不仅流淌在他的经脉中,也流淌进了他的心间。
他扶着棺木稍作休息,便立刻整肃了神情,站直了身躯仔细打量棺木。
燕时洵修长的手指灵活结印,随即,棺木四角的长钉自动飞起,掉落在地面上。
棺盖一松。
他双手落在棺盖上,深呼了一口气做好准备后,眼神瞬间变得锋利起来,猛地一发力,沉重的棺盖被缓缓推开。
“吱,嘎……”
千年未曾被打开过的棺木,在燕时洵的面前缓缓打开。
邺澧的骸骨,也慢慢显露在燕时洵的眼前。
他的眼眸缓缓睁大。
躺在棺木中的,并非他所想象的一把枯骨,而是一名俊美刚毅的将军,即便千年已过,依旧没有半分腐朽。
就连将军身上的铁甲,都依旧寒光凛冽,锐利非常。
仿佛时刻都会睁开眼睛,重新从棺木中坐起,再赴沙场,为百姓和天地一战。
就在燕时洵手扶着棺木愣神的时候,一道微凉的气息缓缓从身后靠近了他。
有力的手臂环住燕时洵劲瘦的腰身,结实的胸膛撞在燕时洵的后背,而温柔的笑声低低响起。
“时洵。”
他收紧手臂,紧紧拥抱住自己的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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