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猿肌肉坟起,巨木横扫,那一片挺立的青竹纷纷倒伏,被犁为平地,它望着那片飞起的青竹叶和尘埃,冷笑一声。
同时也有一道笑声响起,它扭头一看,青年站在桐木顶端,好整以暇地看了过来。
白猿童孔一缩,用力嘶吼,掀起一阵声浪,树叶簌簌而落,远方群鸟惊飞。它大步上前,探手一抓,掌间挤出的空气发出一声爆响,青年却不知何时落到了它手背上。
白猿怒极,挥臂一扫,土石在巨力下柔弱如水,被挤出道道波澜!
青年的身体也被甩上半空!白猿吼叫着挥掌一抓,眼看他已无处可逃。
……
石明阁里,李蝉盘坐不动,除去灯线的噼啪声、雪落声、祭祀的乐声,身边还隐有翻书声响起。
他眉毛微微一动,哗哗,西侧书架上,一本古籍似被风翻开,翻到十余页时,又戛然停了下来,纸页上的字句映着灯光:“凫篌朱厌,见则有兵。类异感同,理不虚行……”
噗,一声轻响,纸上“朱厌”二字被流动的天地元气戳破。
……
山崖下,白猿的巨爪恰好抓住青年,就这在一刹,它的身躯乍然消失。
李蝉飘然落下,身边的光景又迅速变化。
他踩到地上时,已是深夜,明月当空,一座草庐结在山崖边。
庐里隐有烛火,传出一阵读诗声:“拜斗山前云雾深,此间迟尺到红尘。读书莫敢高声语,怕遣风雷惊世人。”
李蝉借着月光走过去。
屋内,一名麻衣白发的老翁对着桌前青灯黄卷,见到李蝉,他起身相迎,笑道:“使了些微末手段,果真拦不住郎君,方才实在是多有得罪,阁下请入座吧,老夫准备些酒食,也好向郎君赔罪。”
李蝉入座,庐中陈设简陋,墙上挂着草衣、药锄等物,几乎称得上一贫如洗,他笑道:“这屋中也有酒食?”
麻衣老翁呵呵一笑,“自然有,郎君觉得‘松叶堪为酒,春来酿几多’如何?”
“玄门谓松针为仙人之粮,长生之药,这酒不谈味道如何,仙气是有了。”李蝉笑了笑,“不过如今天冷,‘辘轳提出神仙酒,倾入寒炉炭初红’,这句也不错。”
“这是当年洪道谦写的玄都神仙酒,看来郎君也是好酒好书之人。”
麻衣老翁欣然,翻开黄卷。
石明阁里,某本诗集上的“辘轳提出神仙酒,倾入寒炉炭初红”之句消失不见,只留下蠹蚀般的空洞。
草庐的木桌边,则多出了一炉正在火炭上煮热的美酒。
麻衣老翁又紧接着翻出“蓼茸蒿笋试春盘”之句,桌上又多出了些菜蔬。
“郎君吃鱼么?”
“当然吃。”
“‘郎君觉得‘金盘鲙鲤鱼’与‘酌醴鲙神鱼’哪个更美味?”
“后者好一些。”
“我与郎君所见略同。”麻衣老翁翻阅手中黄卷,又摇摇头,“这诗虽好,抄录的人字却差了些。”
说完,又与李蝉讨论一番,把一句“白鸟衔鱼上钓矶”中的鱼抓了出来。
二人又说山泉,说野菜,谈论一阵,桌上酒食逐渐丰盛。那鱼吃了一半,麻衣老翁咂一口酒,又翻书寻找,忽然嘿嘿一笑,摘出“樱珠煎蜜,杏酪蒸羔”等字,赞道:“好,好,这字儿是殷如晦抄录的,当朝文人,若论学识,当属此君为第一人,这些字一定十分美味。”说着,便把一碟珍馐端上桌。
李蝉笑道:“阁下久居在此,对世间文人想必是了若指掌了。”
“惭愧,历代文章辞赋,老朽都只是略懂。”麻衣老翁呵呵一笑,表情却没半点惭愧的意思。
待品尝了樱珠煎蜜、杏酪蒸羔麻衣老翁又感慨道:“其实名气大的文人,传世的章句也多,可一样的酒菜,就算再美味,吃多了也容易生腻。而有些文人,虽然声名不显,文才却丝毫不输。只是,时运不济,没能名扬于世。不过他们留下的字句却更稀罕,别有一番风味啊。”言语间隐有惆怅之意。
李蝉点头道:“譬如刘则沄的《洞灵志》,孙梅逸的《十二洲记》,都是不可多得的好文章,作者生前籍籍无名,死后才被人所知。”
麻衣老翁道:“这两本书冷僻得很,郎君却连作者的生平都知道得这么清楚,真是博览群书啊。”
“我只是偏爱志怪玄异之类,读的东西也大都属于生僻的。”李蝉微微一笑,“说来,我还读过一本《芝田记》,这也是本好书,写到都城览胜,就有繁华气象,写到世外隐居,又超然出尘。”
麻衣老翁眼神一亮,“哦,郎君竟然知道这本书?”
“读过。”李蝉夹起一箸鱼肉吃了,又抿了一口酒,“这芝田道人才气惊人,可惜年轻时受党争所累,郁郁不得志,若不然,应该能成就功业,名传于世的。”
麻衣老翁听得连连点头,笑容满面,李蝉又说:“不过也是柳暗花明,这芝田道人庙堂中不得志,便寄情江湖,倒是留下不少文章辞赋。”
“好,好,郎君果然是识货之人。”麻衣老翁大笑,痛饮三杯,“谢芝田隐居拜斗山上,一心求道,最后辟谷四十九日,夜坐书前,追月而去,也是一位奇人了!可惜,此人不喜与人交游,虽有锦绣文章遗世,却仍没什么名声。说来,老朽最爱那《芝田记》最后的采芝锄田的那几篇文章,此中文意飘然出尘,可见其人已勘破红尘名利了。”
李蝉嚼着春笋,笑了笑,面对着麻衣老翁殷切的目光,并不答话。
麻衣老翁皱起眉头:“郎君觉得我说得不对?”
“《芝田记》的确是好书,却不似老丈说的那样飘然出尘。那后半部的文章,反倒有些意绪苍凉,虽谈的是超脱之道,却有些郁结之气。”
麻衣老翁脸色有些不好,却沉住气问道:“何出此言?”
李蝉道:“此人求仙问道,并非是看破了红尘,实乃不得志的无奈之举,虽隐居世外,却常叹世间无慧眼,伯乐难求,时刻存着入世之念。何况,他求道十余年,也未能种道,只习得了一些旁门法术。最后辟谷四十九日,却是碰上了灾荒之年,不得不靠这法子熬年景,可惜,就这么饿死在书前,而非追月而去。”
他语气一顿,看向麻衣老翁。
“也因心怀执念,他死后,那执念便寄于遗作中,化作了蠹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