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照影扛幡负箱,东出光宅坊,北过大相国寺,一路上,既不吆喝也不摇铃,也引来了数名女子探问。这位俊秀磨镜客,却没接下这些送上来的生意,踏雪进了金城坊。
金城坊里尽是高宅深院,住在这儿的多是达官贵人。这边刚从左仆射宅门前过去,前头又是国子祭酒家。她过了国子祭酒家,转向西去,那面布幡随风晃荡,片刻后,接近了一间宅邸,涂照影终于摇起铃铛,清了清嗓子,喊道:“鉴若止水,光如电耀;仙客来磨,灵妃往照!”
宅邸的白墙上覆着蝉纹筒瓦,曾住过一名户部侍中,住过一名羽林大将,到如今,宅子被一名富商买下,姓了邓。随着磨镜客的吆喝声,后门打开,青衣门子出来一看,见到磨镜客,笑道:“一听就知道涂先生来了,涂先生在此稍后,我这就去禀告夫人。”
涂照影道了声有劳,在门外静候。
不多时,门子去而复返,将涂照影带人宅中。女主人便在耳室里等候,年纪四十余岁,风韵犹存,又身着锦缎,看着还颇为年轻,只是小山眉间凝着澹澹的哀戚之色。这哀戚之色的来由,在坊间也算是人尽所知的事——这邓家的小娘子,及笄没两年,生得一幅好相貌,是坊间有名的美人,大半年前,却生了场病,就这么夭折了。
不过女主人见到涂照影,眉间哀色却消散了几分,微笑着将他迎入座中。寒暄几句,又看了眼门外,对婢女使了个眼色。
婢女会意,把边上的两名仆人赶了出去。
仆人走得乖巧,临走时,又多看了那磨镜客一眼,心道这厮果真俊俏,阿郎常年在外行商,夫人终究是耐不住了寂寞啊。
待仆人退避后,邓氏看涂照影的眼神倒没有脉脉含情,反而十分尊敬,甚至有些小心,说道:“这番过去,请涂郎多问一问,她在里边过得好不好,有什么想要的东西?”
“夫人放心,我一定把话带到。”涂照影点头,“我这就过去吧。”
“好,好。”
邓氏起身,把涂照影带出耳室。二人穿过院西的抄手游廊,到了邓家小娘子生前的闺房外边,邓氏停下脚步,只有涂照影一人进去。
那闺房久未住人,床褥和桌椅都整整齐齐,一尘不染,妆奁前,花梨木架托起了一面铜镜。
自从邓家小娘子死后,这铜镜本来也蒙了尘。前些天,邓氏去大相国寺上香,见到路过的涂照影,莫名思及亡女,便把这位负局先生请到家中。
涂照影身怀青丘磨镜术,将这铜镜磨冶得光洁无瑕后,却发生了一间怪事。
此时,她掩上房门,望着那铜镜,犹豫了一会,走了过去。那镜面映着窗外雪落无声,紧接着,便照见涂照影的脸,眉如新月,目如点漆,纵使不做表情,嘴角也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就在这时,镜面里,另一个明丽少女的面容也出现在他身边,欣喜道:“涂郎,你来啦。”
涂照影点点头,唤了声“元颖”。
镜中少女姓邓,名元颖,正是邓家小娘子。今春早已病死,却出现在了镜子里,这事实在离奇。
日前,涂照影磨光这铜镜,见到邓元颖,便提醒了邓氏几句,让她好生保管这面铜镜。
那位夫人起先只当是磨镜客装神弄鬼想骗钱,待听到涂照影说出几件邓元颖的不为外人知晓的隐秘事,便知道他原来是个游戏红尘的修行者,态度于是急转而上,原本两百文的磨镜钱已不算便宜,邓氏却直接给了十五两银,约莫是二十贯钱了。这钱一则是想留住涂照影,借这位磨镜客的口,能再跟亡女说几句话。二则也有封口的意思。按大庸律,家中出现妖鬼,要立即上报官府与城皇。但那妖鬼若是自己的女儿,谁又舍得?
涂照影知道这些,收了钱,前后又来过三趟,每来一趟,与邓元颖聊天说话,再转告邓氏几句,都能得些银两。
若涂照影只是个磨镜客,动动嘴皮子,就赚得到普通人家几月的用度,这是个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买卖。但涂山兕却已不愿再继续下去,她唤了声元颖,便沉默下来。
镜中少女见到涂照影,只顾着欢喜,说道:“你怎么也不来勤些,我在这儿没人说话,可闷死了。”
涂山兕道:“我当然还有别的事要做,玉京城里还有其他的人家有镜子要磨光的。”
“我要阿娘给你多些钱,你也不用靠这个谋生计……”邓元颖说到一半,又连忙住嘴,男儿重气节,这话有些羞辱人了。
涂山兕摇头,“不只是谋生计的事。”
邓元颖见这位郎君没恼,也松了口气,改口道:“是我贪心了,涂郎能偶尔来陪陪我说说话,我就满足了。”又露出笑容,“我看窗外下雪了,如今到什么节气了?”
“大雪过了。”
“那冬天也没多久了,冬天一过就是正月花灯了。”
“正月花灯……”涂山兕看了一眼窗外,眼底有些期待,玉京城的花灯节,应当比玄都的鱼龙会还要繁繁华多了。
镜里,邓元颖打量着涂照影的神色,“涂郎没见识过玉京的花灯节么?”
涂山兕点头嗯一声,邓元颖笑道:“那下次花灯节,你带着我去罢,各类花灯我都熟得很呢。”
涂山兕看着镜里的邓元颖,心情颇为纠结。
日前与邓元颖初见过后,涂山兕本打算告知李蝉。但她又想,阿郎若知道了,这镜中妖的去留,便由不得邓元颖自己选了。
镜中妖每日只能窥见铜镜映照的方寸天地,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又让狐女想起自己独居洞中的孤僻日子。于是,涂山兕几度见到李蝉,想要开口,却都欲言又止。
如此拖延下来,涂山兕与邓元颖见过了三回。那镜中少女孤单许久,唯一能说话的人,又是个俊秀郎君,很快就对涂照影生出了情愫。
狐女最通人心,涂山兕虽没媚惑过凡人,却知道少年男女的爱恨如大暑时的雨,不需要太多理由,一旦来了就十分勐烈。眼下,听邓元颖说的话,见到邓元颖的表情,便知道了这少女的心意。若不告知邓元颖她并非男儿身,邓元颖只会越陷越深,若戳破这泡影,又实在伤人。
“郎君那时也有事么?”邓元颖见涂照影不说话,于是问。
“那时我恐怕不在玉京了。”
“涂郎要去哪?”
“日前家中来信,母亲病重。我得赶回去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