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无涯很久没有知觉了。
入魔可以是一瞬间的事,但他这种受穹顶天牢的侵染,是不一样的。
这是一个很漫长的过程。
慢慢地失去五感、慢慢地忘记、慢慢地失去神志……直至有一天,彻底化为魔的本身。
江无涯已经渐渐做最后的准备了。
穹顶天牢一塌,太上忘川剑碎足以湮灭大多数的妖魔,他会杀了奚柏远,剑阁年轻一代的弟子也都赶出去了。
他还有心让阙道子也走,当年因为奚柏远,已经害了苍掌门,江无涯私心里,至少想让他的弟子活着,也为剑阁多留条后脉——他怎么忍心看着剑阁两代掌门皆断送于此。
但每次说起此事,阙道子都跟他糊弄过去,江无涯便知道,他不会走的
——他总嫌弃自己那个大弟子性情执拗、非要自找苦头吃,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江无涯唯有叹息。
但即使他死在这儿,阙道子带着剑阁诸长老覆灭于此,天牢大多数的妖魔死了、奚柏远死了,可剩下的妖魔流散出去,暗堕魔气蔓延天地,也是九州的一场大难。
只愿三山九门能精诚合作,挟制九州,万万不要再起什么波折……
江无涯像是沉在一场昏昏大梦里。
好像人死之前总会回光返照、回忆平生,他不时也会想起过去,想起幼年时在私塾书房读书,少年时背着把剑在战场上厮杀,拜入剑阁后去九州游历,想起桃林环绕的那座小镇,想起青州覆灭……
更多时候,他会想起在无情峰,养小小的阿然的时候。
他这一生没有什么全然轻松的时光,大概只有那个时候,是很快活的。
他在剑阁入门大典收她为弟子,牵着她的手,走回无情峰。
那么小小的孩子,不知家里人怎么轻待的,刚上山的时候,瘦得面黄肌瘦,衣服也是破破烂烂,灰土兮兮的小脸上,只有那双眼睛是大大亮亮的,仰着头呆呆看着人的时候,让人心都软成水了。
他没有道侣,没有孩子,他把她当小女儿一样养大,看着她从不到腰高的孩童长成亭亭的少女,他不知道她来自哪里,不知道她脑子里到底都在想着什么东西、藏着什么秘密,但这些都不重要,当她清亮柔软的眼眸望着他的时候,她就是他最珍爱的宝物,是他最疼惜的孩子。
奚柏远收他为弟子,是为继承无情剑主之位,可他不需要她继承剑主,所以他不教给她无情剑法,他不想让她无情无爱孤零零活成另一个他,他要无情剑主之位在他这一代终结,他只想她自由快乐,这种快乐,他活着一日,便倾尽所有护她给她一日。
他本以为自己还能撑得更久一点。
她在外面不知在做什么,许多年都不愿意回来,以前他很操心,如今这时候不回来倒好,他只盼着她在外能照顾好自己,若是她愿意一直留在剑阁,与阙道子座下的两个弟子彼此扶持,有剑阁的名声撑着,她们熬过最难的一阵,未来总会变好的。
也许他真的快死了,以至于总揪着那么些旧事念念不忘。
记
他是很想再见她一面的。
他还可以跟她絮叨絮叨,小辛有多想她,当年云天秘境没把她带回来,回宗里小辛差点和他同归于尽,后来过雪山又捅他一剑,再后来实在撑不住才变回剑插回无情峰,但反脸就把他生生赶了出来,他每次想回无情峰,峰上戾气重得恨不能把他撕了,以至于她那封说不回家的信送来,他都直接收起来没敢告诉小辛,否则还不定要怎么折腾……
江无涯像是处在无边的黑暗中,慢慢地想着、想着。
用柔和的记忆,用缓慢的呼吸和心境,拖延着入魔的时刻。
他以为他会就这么走到尽头。
但忽然,他眼前出现一束光。
那是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像被包裹在一片密不透风的薄膜中,忽然,薄膜裂开一道缝。
清冽的风吹了进来。
江无涯猛地睁开眼,黑纹如潮水从他眸中褪去,露出一双明冽的眼睛。
他目光湛湛望向天空。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雪花。
从遥远的、看不到尽头的天空,密布的乌云缓缓散开,明媚的阳光洒下来。
无数蓬勃鲜活的灵涡,沉渊般的天地元气,伴随着雪花,从四面八方的天空缓缓沉落。
“大师兄!!”
天阶上传来阙道子声嘶力竭:“龚肖来信了,天地一线开!天地一线开!”
“妖主成功了!”
他喊得嗓子嘶哑,声音几乎带上哭腔:“沧澜,灵气复苏了!!”
江无涯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那一瞬,他身后穹顶天牢忽然露出峥嵘,庞大的堕魔牢笼如倒悬蜂巢狰狞,无数贯穿他身体的粗状锁链若隐若现,清瘦体魄浮现出魔纹黑光晦暗。
“灵气复苏了,妖主堕魔死了,明镜尊者没有受重伤,三山九门也没有损失惨重,他们都活着,正要各自回宗去了。”
阙道子冲过来,把传信符赶紧递给江无涯:“还有、还有您的弟子,龚肖找见了,她就在北冥,龚肖这就把她带回来了!”
江无涯咳嗽几声,滚下喉咙涌上的腥血,伸手接过传信符,阙道子期冀地紧紧望着他。
江无涯慢慢地一字一字地看,看到一半龚肖说完北冥的情况,心就放下来一半,再往下看,等看到最后,心一下攥紧了。
“阿然在北冥?”
“在!在!”
阙道子不敢说另一封信中龚肖提到林然吞了洛河神书的事,只报喜不报忧:“她在北冥,已经在龚肖身边了,过些日子就回来了,大师兄,您再等一等,就能看见她了。”
但江无涯可不是好糊弄的。
“好端端的,她去北冥做什么。”
江无涯却定定看着他:“她是不是出事了?”
阙道子表情僵了一下:“大师兄……”
江无涯不言,盯着他。
“你还瞒我什么?”
江无涯淡淡说:“你们是我看大的,她更是我亲手养大的孩子!你们哪个能瞒得过我?”
“没、没有。”
阙道子心慌,连忙说:“大师兄您别着急,之前是出了点事,但现在都过去了……有龚肖守着,还有明镜尊者看顾着,她什么事都没记有……大不了等她回来,您再亲眼看看,您揍她几顿,您狠狠地揍,孩子不揍不听话,揍完您就能放心了。”
“……”
江无涯深呼吸。
阙道子看得心惊肉跳,表情快哭了:“大师兄您别吓我——”
“你给我闭嘴!”
江无涯忍无可忍:“你们都气死我就高兴了。”
阙道子委委屈屈不敢吭声。
额角青筋一下一下地跳,江无涯阖眼按住额角。
阙道子小心翼翼瞅着他。
江无涯想了很多事。
他想穹顶天牢,想沧澜的未来,想万仞剑阁,想小辛,想他的阿然。
最后他睁开眼,看着阙道子,轻声说:“封山吧。”
阙道子表情一下子变了。
江无涯不再看他,他慢慢站了起来。
他高大,挺拔,有着山海一般沉渊雍肃的威仪。
魔纹在他身上起伏,修长俊美的体态,黏腻冰冷的暗纹,晦漠的幽昏与持重的明冽像暗与光悬在刀尖厮杀,随着每一次吐息,拉扯出让人窒息的可怖力量。
江无涯抬起手,浩浩云雾在他面前散开,露出远处如剑直插穹霄的山峰,山峰周围紫气萦绕,森戾的剑势夹杂着暴虐的魔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