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舵,药院。
白珠珠惴惴打量四周的环境。
悬世慈舵这座小舵建在东海之畔,云蒸雾绕,亭台千顷,形如天宫巨舟,当年一经建起便举世瞩目,世上的医者无不向往,患病的修士穷尽家当恨不能飞着过来,便是什么病都没有的人,也迫不及待想来见识见识,若是能有幸得到慈舵内门长老或弟子的一封手书,将来执手书来求医,无异于是多了条命!
白珠珠听父母说过幼时抱着襁褓中的自己去慈舵求医,但那时候自己太小了,一点印象没有,她对慈舵一切的记忆都来自这次来东海小舵。
小舵风景很美,路过的慈舵弟子个个步履匆匆,神色冷淡,但若是问他们什么问题,他们也都耐心得答,一一给讲清楚,并不倨傲无礼,白珠珠对这里的印象还不错……但再好,她也不想来看病啊!
白珠珠抓住父亲的衣摆:“爹…”
白父回过头,看见向来骄纵的女儿这样惶惶不安的神情,心里难受极了,摸摸她的头:“珠珠不怕,一会儿我们就进去见舵主,舵主那样的神人,定能叫你痊愈安康。”
白珠珠看着父亲脸上的忧色,她知道熙舵主有多难请,不知道父亲是付出了多少心血才能求见这一面,她压下心中的惶恐,咬着唇:“…嗯,我到里面一定乖,舵主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白父听得几乎要落下泪来,强忍更咽;“好孩子。”
门被从里打开,走出一个挺拔的青年,对他们客气说:“师尊忙完了,白族长,白姑娘,里面请。”
“多谢青小道友通传。”白父连忙微微拱手,牵着白珠珠的手:“珠珠,走了。”
白珠珠回头看一眼担忧等在外面的裴周和陆知州,跟着白父乖乖走进去。
药院很大,一进院子就种了各式各样的药材,慈舵弟子都以药材为名,居住院落的称呼也跟自己名字,只有舵主可以随心所欲——所以熙舵主建小舵之后,就随心所欲把自己的住所叫成‘药院’
……非常直白了。
穿过那比花园还茂密的药材田,进了屋,白珠珠看见一个白衣青纹的男人正站在窗边用药杵磨药。
他身形颀长,眉眼疏冷,就像悬世慈舵向来给人的感觉,有一种遗世独行的冷淡气质,叫人不敢靠近,好像连多说一句话都是扰了人的清净。
“舵主!”白父拱手:“这是小女珠珠。”
白珠珠怯怯看了看那像云中仙人一样的舵主,小声问礼:“见过舵主。”
“小女命弱,幼时病重,幸得舵主怜爱,方能至如今。”白父言辞恳切:“今日我白磊愿献上毕生收集的所有珍奇药材,只求舵主慈怀,再为小女诊一次病!”
说着,白父拉住白珠珠就要跪下——
但他们膝盖还未沾地,便被一股无形之力扶起。
熙生白放下药杵,看向他们。
“白磊。”他淡淡说:“上一次,我便说过,她这病,没什么可治的。”
白父嘴唇哆嗦。
白珠珠茫然看着父亲,又抬起头,茫然看了看熙生白。
熙生白瞥她一眼,一挥袖,白珠珠眼睛闭上,整个人软软往旁边倒。
“珠珠!”
白父连忙扶住女儿。
“她还小,不叫她听了。”
熙生白走过来,宽袖弧如流水,他走到白父身边,淡淡说:“她生而灵识纯粹,形如冰晶玉粹,她襁褓时,我已经封过一次她的灵识,方才叫她活着长大,但那灵识本就是她的一部分,随着她的生长而生长,我能封一时,却封不了一世,唯一的办法就是好好养着,叫她此生无忧无虑,能喜乐一时是一时,一世便是一世。”
白父嘴唇颤抖,忽而狠狠一咬牙:“我、我听闻,万仞剑阁有一位次徒,是姓楚,幼时出身凡人界,正是因为天生灵识太强,才在幼时觉醒冰灵根时震动剑阁,被收为剑阁掌门座下弟子,直到如今也安然无恙……”
“是有这么一件。”白父眼睛骤亮,熙生白不等他开口继续说:“但那孩子并非单纯灵识钟萃,她还有剑心,有一身绝伦的剑道天赋与悟性,不足百岁,修为已臻至元婴中期,正因如此才能不断压制过强的灵识,那是千年万年没有一个的资质,灵识与肉|身恰恰正好相辅相生,可你的女儿能这样吗?”
白父浑身一震,但仍不死心,咬着牙说:“舵主,那可否干脆割我女儿一截灵识,叫她灵识也可与肉|身相配?我宁愿她修为衰退,哪怕是做个凡人!我白氏用最好的药养着她,也可叫她快快乐乐享受个百年的太平,不至于叫她命不保夕,哪一日但凡受了什么刺激就——”
熙生白看着白父闪烁着希冀光芒的眼睛,沉默半响,没有嘲笑他的异想天开,而是轻声叹了一下。
“有时候糊涂一点,并不是坏事。”熙生白说:“但如果我不说清楚,你永远不会死心。”
白父茫然看着他。
白磊眼看着熙生白折下身,泛起白光的手,虚抚在白珠珠额头,然后,有如穿透一层水波似的屏障,慢慢地伸进去——
白父瞪大眼睛,正想说什么,熙生白道:“看这。”
白父下意识看过去,瞳孔骤然一缩。
熙生白修长的手心,在白珠珠的脑海深处,静静悬浮着一块结晶似的碎片。
那碎片剔透如瓷,晶莹如玉,却远比任何单薄的瓷玉都更玄妙美丽。
“这、这是——”白父嗓子里挤出怪异的声音:“这是什么?”
“我说不清。”熙生白:“我猜测,或许是久远以前某位至强者欲突破化神时,灵识破碎离体的那一瞬,化作的某种结晶。”
白父如被蒙头重重打了一拳。
“我说不清它是什么,因为很难将它划分为具体的一样东西,它是灵识?是雷劫在人间的结晶?是那位至强者分割出一生修为精魄感知化作的一种转世?更甚至可能是他在破境时恰好抓住一缕天机。”
熙生白说:“我唯一可以告诉你的是,这是常人所无法承受的东西,而你的女儿,生来便是它的宿体。”
白父颓然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为什么?为什么?”他浑身颤抖,双手捂脸痛哭:“我的珠珠,我的孩儿……”
熙生白静静站在那里,任由他发泄,向来冷淡的神态,有一种安静的沉默。
他是大夫,见过世上最多的生离死别,人事无常。
世人总说慈舵弟子冷淡,可如果不冷淡,谁又总是来当那个恶人,在哭泣和咒骂中宣布所有噩耗。
“我为她再加一重封印,这是最后一次,否则再强的封印,会直接毁了她的神志。”
熙生白说:“她灵识钟萃,如今又已经长至成年,没有人知道她识海潜藏着何等可怖的力量,但无疑那是世上所有妖邪之物都垂涎的至宝,无论于公还是为她自己,那种力量都不能放出来,所以她绝不可受刺激,你这次带她回去,不要再叫她离开身边,全她所有心意,剩下的日子叫她欢喜过完,待她……那力量自然重融归于天地。”
白父颓然伏在地上,失声痛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