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大概此生没有比那更耻辱的时候了。
林然出了空青院的门,就被押回自己的院子,院门外就布满慈舵的护卫重重把守。
还不到晚上,天不过刚黑下来,林然就听到外面的嘈杂的议论声,是明镜尊者离开了。
然后熙舵主亲自来见她。
不知道明镜尊者与他说了什么,他再来见她时,虽然脸色仍很难看,但没有喊打喊杀了。
他负手立在门边,冷冷问她:“你仍没有任何解释?”
林然站在屋中,摇了摇头。
熙生白在门边踱了两下步,猝然一拂袖,怒极冷笑:“好个剑阁弟子、神书之主,我入医这么多年见过千千万狂徒浪士,倒没个能比上你的轻狂分毫!”
林然不语。
“你是江无涯的弟子,他正在化神,众望所归,我不能因你坏了他的声誉,乱了天下人心。”
熙生白深吸一口气:“……我听过你诸事,竟不知如今这局面是否正如你愿,你这样小的年纪,竟能有这般深沉狠断的心肠——先杀妖主、又害明镜,吞了一个洛河神书,还叫谁都动不得你,算得事事分明,到头来,竟然是明镜心软,走都走了,还先退一步不忍心动你,当真好本事。”
“既然不愿说,那也不必说了,我这庙小,处置不得你,便将你禁足在此,来日江剑主赴小瀛洲,将一切如实告知他,由他这个做师父的定夺。”
林然安静听完,慢慢露出一个浅笑。
她没有做任何解释,也不见任何惶恐不安,只是轻声说:“多谢舵主。”
只此一句,再无其他。
熙生白深深望了她一眼,拂袖转身走了。
然后她就被软禁在屋里了。
熙生白是真的生气,除了给她送药的青黛,决不许任何人进来看她,尤其是三山她的熟人,一个都不许。
所以当林然见到邬项英的时候,是很惊讶的。
她正趴在桌上迷迷糊糊睡着,听见院门推开的声音,还以为是青黛来给她送药了,但好半响也没见人进来。
她揉揉眼睛,走到窗边往外看,就看见院子里站着一个人,瘦高的身形,轮廓削刻,棕褐色的小蛟龙趴在他肩膀,有一种生人勿进的倨傲与冷漠。
“…咦?”
林然真是太惊讶了,才不小心出那一声的,但大概声音里面怀疑的含义太浓了,以至于邬项英抬头看过来时,眼神冷得冻人。
“…”她强作镇定,把窗户推得更开一些,往外看:“邬师兄,你怎么来了,进来坐吧。”
听见她的声音,原本懒懒趴在他肩头的巽蛟瞬间躁动起来,焦躁地爬来爬来,不断甩动尾巴,甚至迫不及待想直接飞过去。
邬项英一只手压住它,没有朝门走去,而是直奔侧窗。
林然看着邬项英朝着记窗户这边走过来,一言不发,把拎着的小包袱扔在窗台上。
“给我的?”
林然愣了一下,看邬项英没有搭理自己的意思,犹豫着解开,散开一兜布的零嘴吃食,一根细长的草莓糖葫芦赫然在其中,还有一封信。
林然拆开信,迎面就是侯曼娥龙飞凤舞的字体。
天啊,她没做梦吧。
邬项英居然给她来送侯曼娥的信
——这简直比明镜尊者向师父告状说她强喂他血还不可思议。
信里倒没什么事,就是侯曼娥暴跳如雷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外面有传言明镜尊者离开与她有关系,但慈舵一直不表态,但禁足她怎么也不愿意放,只说她需要静养……然后骂了一圈又转回来念叨她吃喝怎么样需不需要带东西的一些零碎事。
这是前一大半,后一半又变成了楚如瑶的字迹,一下子就沉稳得像个正经人了,她也问怎么回事,又说叫她安心,大师兄正不断求见熙舵主,大概过些日子情况能好一些,最后说天照灵苑的人准备回宗去了,熙舵主同意邬项英来见她一面,便托他带点东西,让她有什么事赶紧写封信顺道让他带出去。
林然大致看完,心中有了数,放下信,抬头看向邬项英:“邬师兄,你有什么事找我吗?”
否则他怎么叫熙舵主同意进来的。
邬项英瞥她一眼,终于开口,冷冷道:“你有什么要我带出去的东西。”
林然想了想,跑回去拿笔抽了张纸,简单写了几句自己没事日子过得不错不要担心的话……然后又特意在最后补充了一句:多盯着蔚绣莹,要是突然发现她什么时候不见了,定要在墙外高高举出一面红色的布。
写完,她把信折一折塞回信封里,又哒哒跑回来递给邬项英:“邬师兄,多谢你。”
说完又觉得不太够诚意,林然赶紧补充加长:“邬师兄,你真是个好人啊,太感谢你了!”
邬项英看都没看一眼,冷冷把信拿走。
林然准备恭送这位大哥离开
……然而大哥并没有离开。
林然奇怪地抬起头,看见邬项英压紧唇角,皱着眉看她,那种眼神……像看个狐媚祸事的妖女,充满了审视批判和莫名其妙的不悦。
他冷不丁问:“有人说你蛊魅明镜尊者,逼他生情劫,不得不远走避劫,可是真的?”
林然:“……”
林然:“???”
啊这。
这就是传说中的信息再加工吗?几个基本元素拼凑起来再深加工一下,就从一个平淡的反目成仇变成充满香艳戏剧冲突的小话本剧情了?
林然自以为已经百毒不侵无惧无畏了,但当邬项英顶着一张卫道士的脸面无表情说出这话的时候,她仍然感到一种社死般的窒息感,以至于都想尔康手惊恐叫我不是我没有——
但她到底还是没有。
她默默咽下喉头的一口涌上的老血,哪怕脚趾蜷缩已经开始施工抠地,面上还是维持着若无其事的平淡。
“不是…”林然说出口,又补充:“不太是。”
邬项英冷冷看着她。
“……真的不太是。”林然委屈:“明镜尊者是什么样的人,我哪里有那个本事。”记
她以为邬项英会嘲讽她:“看来你还有自知之明。”
然后她就眼看着邬项英莫名其妙盯着她半响,侧过头去,猝然冷笑一声:“谁知道呢。”
啊这……
林然不知道怎么说,考虑到人家还要为她送信,不好把青竹剑糊人一脸,她只好礼节性回答:“多谢你的认可。”
邬项英:“……”
邬项英胸膛起伏几下,盯着她的眼神,让林然以为他要翻进来打她。
但他终究只是站在那里。
那头小蛟突然挣脱他的手掌,从他肩头跳到窗台,高高扬起尾巴,用覆满鳞片的脑袋和脖颈不停蹭她手背手腕。
林然睁了睁眼睛。
看见巽蛟自作主张,邬项英的脸色一下特别好看,简直像有人把调色盘糊在他脸上。
林然迟疑地看了看他,抬起指尖轻轻摸了下巽蛟的头,它一下倒在窗台,翻过身来,露出腹部更柔软的鳞片,从喉咙里滚出猫儿撒娇一样的咕噜咕噜声。
“……”邬项英的表情于是变成像刚被糊完调色盘、又被按脸到白纸上画画。
林然忍不住笑出来。
“我知道了,它又快蜕鳞了。”林然揉了揉巽蛟柔软的腹部,手指被它细小的爪子像幼儿一样抱住,她又挠了它几下,才在它鳞片痒痒炸起来的时候把手指收回来。
她咬破自己的手指,殷红的血珠渗出来,喂到它嘴边,它翻过身来,爬过来抱住她手指,尾巴缠住她手腕,伸出暗红色的分叉舌头一下一下舔|舐血珠。
鲜红鼓满的血珠被舐得变薄、变浅,她稍微用力挤一下,又挤出来几滴,红殷殷地悬在雪白的指腹。
邬项英看着看着,袖中笼着的细长手指攥了攥。
林然又喂了几滴,估摸着量,把手指收回来,巽蛟正舐得起兴,扒住她手指不放,林然用另一只手压了压它后颈,它便像被咬住后脖子的幼猫一下软趴趴地伏下去。
林然又撸了几下它细软的鳞片,把它托在手里,小心放回邬项英肩头。
邬项英没有躲,甚至微微俯身,垂眸看着她伸着手臂,轻轻把巽蛟放回自己肩头。
她放开,巽蛟反身就不舍地舐她手背,用脑袋身体不停去蹭她手侧虎口的软肉,林然又补偿似的摸了两下,才得以把手收回来。
“好啦。”她轻快说:“它快要蜕鳞了,我喂它了血,它应该会轻松一些……听说你们要回宗,祝你们一路顺风。”
她笑得眉眼弯弯,轻巧像毫不知身外事。
踩过万丈血海,身上种种疑团未消,被软禁在这里,艳闻风言缠身,她怎么还能笑得这么干净坦然。
他莫名想起北冥海时,第一次见她被侯曼娥抱起来,她阖着眼,身体柔软地垂落,细白染湿的一张脸,水珠从白发坠进海里,黑金翟衣华丽妖靡无边。
这样的女人……
这样的一个女人……
邬项英垂眸,摸了摸巽蛟的头,盖住它仍目不转睛盯着她的眼睛。
“我在灵苑。”
他望了她一眼,淡淡转身离开:“今日之事,有一日,我必会还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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