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廿三,永宁侯府世子,崇光军统领徐山岚请旨远赴绥离与其父徐天吉共抗北魏蛮夷。
戚寸心立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之上,仰头望见那牌匾上的“玉贤楼”三字,一时不免有颇多感触。
正是午时,楼内客人很多,楼上楼下都是一样的人声鼎沸,热闹非凡。
上了楼,子意掀开帘子,戚寸心走进去,正见徐家兄弟在桌前坐得端正,徐山霁的神色有点沉重,没平日里那么多的话,而徐山岚也是呆坐着一言不发,直到戚寸心走进去,他才如梦初醒般,站起身行礼,“夫人。”
徐山霁也忙站起来,先行了礼,又抬头看了一眼戚寸心身后的子茹。
“去永淮的路上,我们也是一块儿经历过生死的,”戚寸心走到桌前便先端起一杯酒来,朝徐山岚笑了笑,“今日我是以朋友的身份,来替徐世子送行。”
“这玉贤楼也是我们兄弟初识夫人与公子的地方,”徐山岚说着,还有几分不大好意思,“那时我与阿霁实在不像样。”
今日不比当日热闹,戚寸心让子意与子茹都坐了下来,五人共坐一桌,眼前满是珍馐美味。
戚寸心只饮了一杯酒便被辣得心肺灼烧,但这酒的滋味又会在舌尖慢慢回甘,满口清香,一时竟令人有些贪恋起这般滋味来,她试探着又抿了一口,才对徐山岚道:“永宁侯并不希望徐世子你上战场。”
“不,他希望。”
徐山岚摇了摇头,才吃了一口肉便忙放下筷子道,“以往我与阿霁都是文不成武不就,他在家里对我们两个吹胡子瞪眼的,整日骂我们不学无术,丢老徐家的脸。”
说着,他又忍不住笑了一下,“但他从来也没真动手打过我们两个,他是最好的父亲,将我和阿霁保护得太好,我们以前也没见过血腥,整日想的都是吃什么玩儿什么,全然没有想过千里之外的边关又有多少血肉铺陈……”
“他不让我上战场,是怕我死,可他也怕我这个永宁侯府的世子不能在他百年之后担起责任,怕我不知疾苦,怕我败尽家族荣光。”徐山岚说着,仰头饮尽一杯酒,那双眼睛却是像被濯洗过一般,平添几分坚毅,“我得到他身边去,我得向他证明。”
“那你凭什么不让我也去?”徐山霁的语气有些闷闷的。
“要是出了什么意外,总得留个徐家的种吧?”徐山岚捏着酒盏,斜眼看他。
“哥你能不能少说点屁话?”
徐山霁根本听不得这话,他一筷子戳起红烧肘子堵住了徐山岚的嘴,徐山岚被动地啃了好几口肘子,抬脚就踢在徐山霁的凳子上。
若不是子茹手疾眼快抓住徐山霁的手臂,他就要一个趔趄摔倒在地。
“你能舍得?”
徐山岚啃着肘子,他先看了一眼子茹,又语气轻飘飘地问徐山霁。
“哥……”
徐山霁张了张嘴,“那我也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啊。”
“夫人。”
徐山岚却看向戚寸心,他正正经经地站起身来,朝她俯身行了一礼,“我永宁侯府有意迎娶夫人的婢女子茹为我小弟之妻,万望夫人恩准。”
此话一出,满桌寂然。
戚寸心偏头,正对上子茹脸红无措的模样。
她一紧张就会摸着腰间的银蛇弯钩,戚寸心的目光落在她紧攥弯钩的手上,随后看向徐山岚,道:“他们有意,就是最好。”
“你什么都替我打算好了,那你自己呢?”徐山霁的手紧握成拳,胸腔里酸涩翻涌,一时有些压不住情绪。
“我什么?”
徐山岚拍拍他的肩膀,“家里总要有人守着,我明日就要走了,你不要在此时同我置气。”
徐山霁虽是他的庶弟,但徐山霁的生母体弱,生他时便因难产而死,所以徐山霁自小便与嫡兄徐山岚一块儿由嫡母养大。
徐天吉这辈子一妻一妾,妾死了,后来再是妻死,他也没动过再娶的心思。
玉贤楼的一宴毕,戚寸心便带着子意与子茹坐上马车回了宫,在玉昆门下了马车,回阳宸殿的路上,她问身边的子茹,“你愿意嫁给徐二公子吗?若是愿意,我便与你姐姐挑个良辰吉日。”
子意也是满脸含笑,“一定给你挑个顶好的日子。”
“姑娘……”子茹的脸又红了,她摸着银蛇弯钩,眉头微微皱起来,像是有些纠结,“奴婢与姐姐是受庄主所命来保护您的,这对奴婢来说,是最为重要的事,奴婢怎么能离开您呢?”
“这话不对。”
戚寸心轻轻摇头,“当初在迦蒙山上,如果不是徐二公子硬要拦着岑乌珺,那婚书送到你手上,事情便没有转圜的余地了,他被打成那样也要夺岑乌珺手里的婚书,足见他对你是真心的。”
“子茹,你喜欢他,就不能等,也不能让他等,”眼前是一片阔达的天地,巍峨的殿宇都在此间的日光铺散之下显得神秘华美,她被这光线刺得眼睛眨动两下,又说,“我不希望因我而让这里成为你和子意的束缚,我希望你们也可以开开心心地跟心悦之人在一起一辈子。”
“姑娘。”子茹的眼圈有点红,嘴唇动了动。
戚寸心满眼是笑意,朝子意招招手,“子意我们快回去,要拿老黄历,我们赶紧挑个好日子吧!”
她看起来有点兴奋。
整个下午戚寸心除了完成周靖丰交代的居学之外,便是与子意凑在一块儿挑日子,而谢缈政务近几日愈发繁忙,他归来时,戚寸心靠在床柱上已经熟睡。
动作极轻地将她手中的书籍抽出放到一旁,谢缈坐在床沿看了她一会儿,直至柳絮在帘外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才起身去浴房。
后来戚寸心在睡梦里嗅到熟悉的冷沁淡香,她迷迷糊糊地翻身到了身边人的怀里,眼睛始终没睁开过。
翌日清晨,她最先是被毛茸茸的猫尾巴给抽醒,又觉得胸口像是压了块石头似的,她勉强睁开眼睛,便见胖乎乎的黑猫坐在她的身上,黑黑的爪子就要探到她身侧少年的脸上去。
她一瞬清醒许多,伸手便将猫爪子给抓回来,又揉了几下小黑猫的脑袋。
今日不必早朝,谢缈得以安枕,此时呼吸声很轻,在她身侧熟睡着,像是分毫没被小黑猫的呼噜声打扰。
戚寸心摸着猫脑袋,眼睛却在盯着他的睫毛看,又密又长,与他白皙的肤色形成一种清冷的反差。
不知不觉间,窗外的天色更明亮了,光线透进来,照得他薄薄的眼皮微动,他没一会儿睁开眼,起初还有点茫然,但当他看清身边人的脸,他的第一反应就是将她抱得更紧些,脑袋在她颈间蹭了蹭,“娘子,我做梦了。”
“做什么梦了?”
戚寸心将小黑猫放了,好奇地问他。
“在仙翁江的那晚,你丢下我走了。”
他说。
仙翁江的那晚?
戚寸心先是一愣,随即回想起当初自己跟他离开缇阳,渡仙翁江回南黎,却在水上遭遇刺杀的那晚。
也是那晚,他手提长剑,在风声弥漫的山野静默地跟在她身后。
“哦。”
她撇撇嘴,“我不是又玩弄你了吧?”
少年清泠的笑声离她的耳朵很近,片刻后,她才听见他轻声道:“我将你抓了回来,就关在紫央殿,你哭得厉害,我怎么也哄不好。”
他的嗓音逐渐变得有些飘忽,“你甚至都不愿看我。”
那个堆叠了成片银白积雪的梦境里,充斥着她的更咽声,她被锁在那间殿室里,眼眶是红的,明明那么可怜,却从始至终都不肯屈从于他的束缚。
她这样的人,连在他的梦里都是那么倔强,他越是强迫,她就越是要和他针锋相对。
除非她愿意,否则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可以逼迫她接受她不喜欢的所谓宿命。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戚寸心推开他些,然后去看他的眼睛,而后故意问他,“你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想过?”
这一回,他竟诚实地颔首。
戚寸心一点儿也不意外,又问,“什么时候?”
他抿起唇,但笑不语。
瞧见他这样一副模样,戚寸心瞬间恍悟,看来他是不止一次有过这样危险的想法,她伸手揪住他的脸,“那你又为什么没有那么做?”
闻言,他的眼睫微垂下去。
“我想象不了你那时的样子,”他眼底压着几分迷惘,眉头也微微皱起来,“我很怕你不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