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吉思汗再看一眼被木华黎双手捧着的直刀,将之握持在手里,掂了掂份量,又挥舞了两下。
他的手腕极其粗壮有力,所以挥刀的时候动作不大,刀身的摆动却非常迅速,激起锐利的破风之声。
用过一柄,他再拿了第二柄和第三柄连续挥动。不同于从金国军器库里搜罗来那些缺斤少两的垃圾,这三把的刀脊,还额外加宽加厚了,挥砍时的威力明显更大,但因为重心的作用,却并不让人特别疲累。
更重要的是,三把刀的规格和手感,几乎是完全一样的。
成吉思汗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点。
大蒙古国建立之前,草原上的工艺水平一向落后。就连统治区域横跨草原东西万里的辽国,其冶炼冶主要依靠东北的渤海人和燕云一带的汉人。
单就草原本身的资源禀赋来看,铁倒是不缺。但冶铁需要大量的木炭作为燃料,但草原上的森林又分布极不均衡,多在东西两侧的深山,而各部落随水草游牧迁徙,也不可能固定在一处开矿炼铁。所以几乎没有哪个部落拥有冶炼金属的能力。
一些贵族偶得一柄锐利的铁器,甚至有当作传家宝的;而寻常蒙古人与人厮杀,使用骨箭、木棍的不在少数。由此,铁匠在草原上的地位极高,成吉思汗的名字铁木真,取自于塔塔尔人的部落首领,其原意就是“打铁之人”。
待到成吉思汗崛起,将许多部落里的工匠集合到一处管理,又通过向夏国和金国的战争,攫取了大量工匠,到狗儿年以后,金国设置在漠南界壕沿线的矿冶尽数落入蒙古之手,使得蒙古军的装备水准得以暴增。
金属的武器和铠甲作为战利品和赏赐,开始大量配发到普通的蒙古士卒手里,尤其是成吉思汗最精锐的怯薛军,各种装具配备之齐全,之精良,已经远远超过了他们此前所敌对的金国正规军。
但因为各处的俘虏工匠都在生产自家熟悉的武器,蒙古军的装备还谈不上统一标准。工匠做出来什么,战士们就用什么。
从汉地来的工匠做直刀,他们就用直刀,来自西夏和八河之地的工匠做回回样的弯刀,他们就用弯刀,以至于成吉思汗召集诸将会议的时候,将领们随身的武器也是叉叉丫丫,长长短短。
而这个远在金国南方,却把手脚伸到辽东的定海军政权,随便派两个暗探,也能携带这样统一规格、自行制造的武器么?
寻常蒙古人的眼界和知识有限,不理解这代表了什么,但成吉思汗很清楚,这代表了巨大的战争潜力!
成吉思汗握着刀,向左右看了看,豁尔赤大萨满立刻就领会了他的心意,快步走出了金撒帐。
片刻之后,他再折返。
随从入来的,是个子比常人高出一个头,花白须发飘拂的札八儿火者。
札八儿火者是来自西域的赛夷人,据他自己说,当年和成吉思汗同饮班朱尼河之水的时候,就已经八十岁了,但至今仍能高坐骆驼背上,被重甲舞槊,陷阵驰突如飞。
他也是得到成吉思汗特别允许,能够在大汗面前持有出鞘武器的数人之一。
成吉思汗将手中直刀平举:“来,试试这把刀。”
札八儿火者也不多话,拔刀在手,猛然劈落。
两刀碰撞,火星四溅。
札八儿火者手中的大刀,是去年从无数缴获中专门挑选的精品,劈砍那些劣质刀具的时候,甚至有一挥两段的记录,定海军的直刀自然是不如的。
但仔细看看,两刀碰撞之处,直刀刀锋上也只迸开细微的缺口罢了。估摸着再撞五六下,也未必影响杀敌。
成吉思汗只觉得手腕发麻,连忙换手持刀,甩了两下腕子。
“好刀!”他赞叹一声,再度发问:“一批寻常探子就能携带这样的刀具,难道这样的刀具,定海军竟能大批生产了?”
木华黎临时起意杀人,而将士们动作很快。那两个里坊里头,都血肉模糊了,否则,这会儿倒是可以好好审问俘虏,探一探消息。
好在他控制北京路以后,用了很多汉儿军将,也反向对辽东有所渗透,故而立即俯首道:
“羊儿月前后,我和石抹也先率部向东,招揽耶律留哥的余部,期间和女真人纥石烈桓端所部交过手。纥石烈桓端的亲信部下,也有不少使用这等刀具的。我专门遣人打探过,那定海军郭宁,用山东所产的盐、药材、布匹和武器,不断向东北内地交换战马。但这样的刀,一匹好马只能换三把。辽东金军总不见得把自用的马匹全交出去,所以刀具配备也不多。”
“一匹好马,换三把刀?”
成吉思汗稍稍松了口气。
草原上多的是马匹,所以马匹甚贱。但马匹毕竟是重要的牲畜,这交换价格,实在不低了。
在战争中,刀具难免剧烈磕碰,乃是消耗品。平时把刀具保护得再好,再怎么珍视,到厮杀的时候,还不是有多大力,就用多大力?生死攸关之时,谁会考虑保护刀?一定得先保护自家性命啊。
所以,愈是勇猛厮杀,刀具损坏越快,有些勇士一仗下来,就要砍坏两三把刀,甚至有厮杀到半途,两手空空,在战场上到处掏摸敌人遗下刀剑使用的。许多将士们喜欢随身携带狼牙棒、铁骨朵等粗笨武器,便是为了避免此等局面。
如果一匹马只能换三把,这个价钱的刀具,无论如何都不是普通士卒能广泛配备的。看来,那定海军的工匠,强在精工细作,不过,产量未必很大。
“这个郭宁,去年打败了拖雷和赤驹驸马,今年又打败了按陈那颜的部下,他们能生产精良的武器,还换取战马,一定是强敌。我们攻向中都以后,你要多遣人手留守此地,并严密观察辽东方向,以防定海军故技重施,渡海来袭。”
顿了顿,他又有了新的想法:“不,不能坐待敌人来攻打。孛秃驸马和哲别随后就到,你分些汉军、契丹军给他们。让他两人去往辽东,想办法牵制定海军的力量!”
“遵命!”
木华黎接令,随即又想到一件事。
这件事情,还是前几日他和部下们商议战略时,几个汉臣们共同提出的。木华黎觉得很有道理。
于是他问道:“大汗,咱们这次攻打中都,用什么理由?”
“什么?”
“年初退兵时,女真人献上了公主、金银、绫罗、童男童女,还有三千匹马。如今时隔数月,大兵又发,恐怕地方上会有些迷惑。咱们是不是该有个理由宣喻中原?这样的话,可以让中原的军民都知道,责任在金国,而不在咱们;我蒙古大军是为了惩治无道,而非无端兴兵!”
成吉思汗脸上的微笑忽然消失。
他凝视着木华黎许久,眼中渐渐出现了寻常蒙古军将习惯看到的冷漠和残酷神色。
直到木华黎满头大汗地跪倒,他才沉声道:
“你在中原地界待了几个月,怎么就染上了中原人那套装腔作势的毛病?整片大地,都是蒙古人的牧场,难道牧人想做什么,还要向牲畜解释?我们兴兵,或者不兴兵,和女真人没有任何关系!无论女真人如何,我们总要夺取他们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