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朝廷簿册的记载里,直沽寨是个军寨,而且还是地位甚高的那种。所以在当地,真有个驻军的寨子。
河道汇集的三汊之处,信安海濡的对岸,有两座高出河滩丈许的土阜,一前一后,约莫呈一个凸字形。军寨就占据了土阜的前端。
而后端约莫方圆十余亩的平地,挤满了屋宇。那不是官设的河仓,官设的河仓都在底下地势低洼的烂地,大潮时会被海水淹过的。能占据干燥高地的,都是各种各样的店铺和商贾所用的私家仓库。
因为直沽寨并不在中都市令司的管辖范围内,所以种种店铺和仓库建造得全无规划可言,各种屋宇挤压堆叠,只留下狭窄的道路穿行其间。
有趣的是,中都市令司插不进手,收不得商税,宫中的市买局和中都买物司却在这里有专门的驻点,规模还很大,作生意作得不亦乐乎。
当仇会洛带着百余名甲士堂而皇之进入店铺区域的时候,市买局正九品的副使、买物司从九品的都监第一时间避入了军寨里。本地驻军的都统夹古阿里合亲自作陪,领着他们往寨墙上眺望。
刚登上寨墙,却见那百多人如来时一般,迅速地离去了。
买物司的都监明显放松下来。他擦了擦额头的汗,笑道:“虽说都是甲士,看起来有点凶悍……可毕竟只有百多人,闹不出大乱子!”
市买局的副使也笑:“走了就好!走了就好!”
这两个机构,一属内宫,一属大兴府,每日里过手钱财如山如海,哪怕小吏也肥的流油,不是有大背景的人干不了。
夹古阿里合虽为都统,哪里敢得罪这两人,应和着陪笑道:“毕竟咱们这里是藏龙卧虎的地方。这底下各处,有得是京师贵人们的合札猛安、谋克,有得是能厮杀的勇士,谁敢乱来!”
买物司的都监瞥了夹古阿里合一眼:“那倒也未必。如今中都路这些猛安谋克,除了仆散家的火鲁虎必剌猛安还有善战之士,宗王们控制的胡土霭哥蛮猛安、胡鲁土猛安那几个,早都废了。夹古都统,你麾下的将士们,恐怕也难上阵厮杀吧?”
夹古阿里合只好仰天打个哈哈。
“总之,那伙人不是走了吗?来来,两位,寨子里备下了酒宴,两位难得来此,千万不要嫌弃。”
“好,好,那就走吧?”
“请,请。”
这么多贵人的手伸在直沽寨里,夹古阿里合这个都统若是身带重兵,大家反而不放心。夹古阿里合还想在这个位置上多做几年,自然也不会犯忌讳。
反正他手底下的女真士卒,都在纸面上,实际上大都是凑数的驱口、奴婢,想要一展武威也不成。
这几年来,猛安谋克的男丁越来越不愿从军。
南方几个统军司下头,那些屯田的猛安谋克户,其实已经与汉儿地主没啥区别,非要让他们去打仗,个个都如死了娘亲一般,人在战场,人心却早就离散。
而中都路的猛安谋克户,多半和朝廷里大大小小的官员有关系,所以胆子也大。从泰和伐宋以后,这些猛安谋克户都让驱口和奴婢们顶替着点集,自家从不踏入军营半步。
那些驱口,多半是历年来失地逃散,匮于衣食,然后被亲属典质或者自卖的穷苦人,素日里过得连猪狗都不如。
这些人到了军营里,也承担不了军事职责,夹古阿里合只能用他们来挑土搬砖。近两年来,直沽寨里的大仓和宅院,倒有不少是夹古阿里合带人新建的,与其说他是个军官,不如说是个坐地生财的商贾。
具体负责地方治安的,其实是与夹古阿里合并无统属的两个巡检。
武清县的巡检梁佐,柳口镇的巡检李咬住,都是地方上的豪强。他们麾下各自聚集了数百名凶恶汉子,又打通了漕运司的关系,与河道沿线的埽兵、漕丁彼此勾连,形成盘根错节的势力。
外人不知道,夹古阿里合是知道的,这两家的手底下,哪年不出三五十条人命?
比如这一回,李云那小子贸贸然地来直沽寨里试探,然后倒了霉……夹古阿里合听说,便是李咬住带人动的手。
明明直沽寨里的建筑如此密集,那一把火却只烧了李云的店铺,李咬住也算得上手段出色了。
至于李咬住又是受谁的指使和授意,夹古阿里合一点都不在乎。许多事看起来是底下人较量,其实深究下去,桩桩都牵扯到中都城里的大人物。这直沽寨里的水深的很,管那么多做甚?
无论他们闹成什么样,我这个都统只不理会。
心里这么想着,夹古阿里合与两位宾客推杯换盏,尽情吃喝。一转眼的工夫,天色已暮,三人都有了几分酒意。
正喝的高兴,一名部下匆匆入来:“都统,那李云来了,在外头求见呢。”
夹古阿里合皱了皱眉:“咳咳,这厮好不晓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