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末,喇木伦草原,头曼城外。
山脚下笼罩着一层朦朦的夜雾,而今夜草原的中心格外喧嚣。
在狩猎大会的半个月后,庆功宴如期举办。
草地上升起一大团篝火,夜的黑色与火的光焰一起汇合缠斗,偶然有火星从干燥的木柴中爆裂出来,飞到空中,越发衬托出热闹的气氛。会场围坐了数百人,里三层外三层,苏铁迟和常野也在受邀之列。
“呼瑞!”
一个匈奴青年在人群中长吼。
他宽阔的额头上绑着单于王赏赐的绛色丝带。在喇木伦河已经上冻的天气,他却解开长袍,赤裸着上身,因为酒意的上涌,胸膛已经通红。
苏铁迟知道他的名字,他叫岱钦,去年夺得了狩猎大会的魁首,独自猎杀了三只野狐与两只飞隼。
今年的头魁依然是他。
人们把酒直接洒在他的身上,岱钦摇头晃脑起来,开始呼噜呼噜地唱着中原人听不懂的牧歌。这是一种祝福的形式,也代表了匈奴人对他的认可。岱钦将来必然会成为一个优秀的匈奴将领。他将用他锐利的战刀,为草原赢得粮食与女人。
草原人永远向最锋利的刀臣服。
“像个疯子似的。”常野小声嘟哝。
常野其实挺意难平的,他对苏铁迟的猎术很有信心。只是没想到那天他神情落寞地回来了,两手空空。
结果不应该是这样,但苏铁迟没说什么,于是常野也没问。
然后就是介绍来宾的环节,大都是各部落的侯王或者军官,基本都是袒胸露乳,粗犷狂野的草原汉子。无聊而漫长的流程让人心生疲倦,在匈奴人的盛会上,苏铁迟和常野显得格格不入。
这其间唯一让常野感兴趣的,是牛羊的膻味,肉已经在火上炙烤,油滴坠落下来,他眼巴巴地看着,咽着口水,兀自发呆。只相信不多久后,这种膻味会转变成香味,弥漫在会场。
两人这样坐着,一句话也不说,似乎这样就能让耳边的喧闹声小些。只是苏铁迟突然目光凝聚在了远方,常野愣了一下,顺着方向看过去,发现宾客里站着一个汉人装束的男人。
“怎么了?他是谁?”常野疑惑地问。
“李云烈。“
“就是传说的那位名将,你确定是他吗?”
“他是我父亲生前的好友,我在长安校场见过他很多次,不会认错。”苏铁迟笃定地说。
“那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苏铁迟摇了摇头。
此时会场尽头,单于声音传来,说的是匈奴语。
常野听不懂匈奴语,只能猜测单于在说些什么。但他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因为很多草原人都开始议论起来,情绪很激动,有人在大声地笑。但绝不是表达欢迎的那种笑,而像是暴雨降临,掀翻草屋的那种声音,不是闪电的爆鸣或者小猫的啾语,而是那种恩客看待娼妓的那种不明觉厉的笑声。
常野身边有几个穿着匈奴宽袍的壮汉也站了起来,手远远地指着李云烈,像是在骂些什么,唾沫甚至能溅到了常野的脸上。有几个人拿起酒杯走近,开始往李云烈身上泼酒——当然不是像对岱钦那样表达祝福。
常野看着他被人群淹没。
“他投降了。一个月之前,应该是在阴山降的,带着五千将士。”苏铁迟说,他听得懂那些人说的匈奴语,此刻这话从他口中说出来,像是在作一种宣判。
“为什么?”
“我不知道。”
苏铁迟和常野都有些错愕。毕竟李云烈是将星,他们都曾听过这位汉人将军的名字,如同他那绝世的武艺与名气,像是一个精神符号,扎根在长安年轻人的心里。无论是皇家贵胄的子弟,还是街边摆摊的小贩,又甚至是妓馆里浓妆艳抹的小女人,都以能见李云烈一面为荣。
只是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
显然李云烈的出现让这些匈奴人沸腾了,哄笑和议论声一直停不下来。这是必然的结果。尽管李云烈的样子不像是个阶下囚,单于似乎挺尊重他,还尝试让侍卫维持秩序。然而在与汉朝多年战争的历史里,草原人总是输多胜少,李云烈的投降已经极大地满足了面前这些人的报复感。
苏铁迟和常野远远地看着,而李云烈只是站在那里,一言不发,似乎环境的喧嚣与他无关。
“单于让李云烈表演剑舞。”苏铁迟道。
渐渐的,匈奴人开始将话题扩大,转而歌颂起单于的神勇,嘲笑着汉庭的无能。单于王并没有继续制止这种讨论,只是催促李云烈赶快开始。
李云烈并没有理会座下宾客的目光与议论,他接过属官递来的佩剑。
起舞。
篝火温暖,月色生寒,两相交融。
薄而细长的剑身在火光与月色照映之下翻卷出五色霓彩,变幻万千。
剑舞越发迅疾,风间流云,几度微光,看似孤鸿无依,绚丽之下却又隐藏着锐利的剑锋。
刺、劈、转、斩、突、削、揉、踏步、转腰,一切行云流水,起舞弄清影,寒光照铁衣。
动作渐缓,李云烈沧桑的歌声响起:
“人生几十载,回首亦一梦。
谷陵沉暗沙,玉龙束高阁。
朝露消晏昼,壮志恨白发。
倏忽天地间,忳忳兮盛年。
旧草今又生,故人永乖别。
离歌唱罢意难绝,顾望君兮道路危。
举头仰望长明月,剑歌怀情谁与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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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叹一声,李云烈收剑施礼。这场宴会上,他仿佛置身事外,众人喜乐与他无关。
四座皆惊,然后都开始喝着倒彩,谩骂声不绝于耳。
苏铁迟沉郁着脸,他预想到了这个结果。
其实李云烈的剑舞很是精彩,有脱俗之气,但在这里不会有人欣赏这些,匈奴人只在乎他的身份——降将。
苏铁迟隐约从李云烈的歌读出了特殊的情感,只是没有完全读懂。
而常野叹了一口气,走到远处的烤架前,取了一只油乎乎的羊腿,蹲在地上,双手捧着猛啃,像是要吃掉那些愤懑的情绪。
真是耻辱。
李云烈回座,一群舞女列队涌入会场的中心。约莫十数人。
关外天气苦寒,她们的衣衫却颇为单薄,纱裙甚至不能完整地遮住胸口。
苏铁迟的心情变得更沉郁了。
因为这些舞女基本都是中原人的长相,无一例外目光黯然,心思苦涩。她们的舞姿很是优美,像是长安皇家园林里盛开的花朵。草原上的女子永远学不会中原美女的这种风姿与内秀。
可惜这些舞伎脸上却不见笑容。这些女子的身世可能是一个个悲惨的故事。这些故事与匈奴贫瘠的草原有关,与阴山长城的失守有关,甚至也可能与李云烈的投降有关。
人间苦难。
这些被掳走的女子大多来自阴山以南,当匈奴人的铁骑从草原踏过农田,她们无处可逃。或被贩为奴隶,或沦为娼妓。她们的父母,丈夫,孩子都已不在,独留她们在这人世间遭受苦难。苏铁迟想到这些,再想起李云烈的剑舞,顿感如芒刺在背。
有剑在手,当保家卫国。身为名将,何不战死沙场,投降是何等无耻!
......
苏铁迟正在发着呆,一双小手突然从背后蒙住了他的眼。他能感觉到暖呼呼的。
这是女孩子的小手?
“猜猜我是谁。”声音略显清脆,语言是夹生的汉语,带着匈奴语的腔调。
“不知道。”苏铁迟能感觉到对方没有恶意,骤然紧绷的身体又放松了。
“你猜一下嘛。”
“我是说,我不知道你的名字。”
苏铁迟其实猜到了。
他认得这个声音,来到草原的日子里,他经常独身一人,偶尔会和常野在一起。唯一接触过的女孩就是狩猎之日的女猎手。但他的确不知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