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务斋也就十五六个学生,人数并不多。谁附和,谁反对,他站在台上,看的一清二楚。不过他说话亦是和气,并不咄咄逼人。
“还请徐同学发言……”
他微躬了一下身体,说道。
经历的世事多了,人就很难热血起来。徐从做惯了吏。吏的一举一动和学堂里朝气蓬勃的学生们总会有点不同。其外,新先生也并非是针对于他。而是在时务斋中,以“求实”为第一要务,探得真知才是实。
“陈县长去年已经离职了……”
徐从起身,先是陈述了这一句。他看着眼前的同学和梳着东洋小平头的先生,“诸位讨厌张豫督,而为白狼唱赞歌,亦大可不必。白狼动乱,大户是有遭灾,然而能坐在讲堂中继续念书的……,基本上家中没有遭灾。”
他说完这句话,朝新先生揖了一礼,坐了下来。
若是未遭遇新野白狼兵乱的人,可能会觉得他说的话颠三倒四。但在新野本地的大户人家,却绝对会明白他话里的本义。
譬如赵家,虽挺过了白狼兵乱,但接下来被官府勒索出去的银不少。这也是为何在座之人痛恨张豫督多于痛恨白狼祸的原因……。
讲堂静谧了一会。
接下来,便是四五个人的鼓掌。
新先生也鼓了一下掌,“徐同学说的在理。我们痛骂张豫督之余,是不应该认为白狼们是好人。然而倘若我们去分析谁好谁坏,一个人总归有那般的不好或者坏处,那么岂不是天底下的人都是坏人了?”
“白狼,他们追求的也是民主、共和……”
“他们亦响应了再次格命!”
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白狼的失败,是共和的失败,我们应该予以惋惜。”
他大胆的言论道。
时务斋,不讲时务就不算时务斋了。
徐从沉默了一下,没有讲话。
他只是一个在新野小地方生长的乡间少年。他不知道白狼兵有多么多么好,他只知道,白狼里的绿林好汉打断了他爹的一条腿。
时务斋的学生们激烈鼓掌。
下课。
讲堂内议论纷纷。
“徐从为什么没和先生继续辩驳?我觉得徐从说的话挺有道理的。当然,先生说的话亦有道理。只是……”
一人挑起了话头。
做同窗,哪能一直一团和气。固然刚才徐从的话有一些讥讽他们这些少爷的嫌疑,但他们是接受新思想的学生,不会因这点置气。
“你知道咱们时务斋以前的讲师吗?他是如今的学监,是县里的教育科科长,他曾是徐从的老师。”
另一人给新入学中一的同窗科普道。
时务斋,颇似兴趣社,可以允许不同年级的学生加入。不过它和兴趣社不同,它每周会有固定的授课时间。
“刘先生投奔了官府。当学生的,当然不好诽谤老师了。”
“有了一个守旧的老师,真是件可悲的事……”
几人摇头叹气。
徐从将一切都听入了耳,他收书包的手僵了一下,想要上前解释。但他很快就又恢复了从容,继续收拾书包。然后背着单肩书包离开。
解释不清的。他和许多人解释过,先生并非守旧之人。但他的解释,就像是石沉大海,难以掀起什么风浪。八股秀才的老夫子,当官的刘先生,学堂的学生们以这相似的名词,将他们归为了一类,都是守旧派。
讲师寓所。
敲门,入内。
“这是你师娘刚熬好的粥,你尝尝。”坐在花梨木办公桌后的刘昌达见到了门生走进,他脸上挂起了笑容。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勺子舀着粥,将其分润到了一个茶盏,递了过去。
粥很甜,加了糖,是红豆杏仁粥。
徐从啜了一小口,等粥米入了肚。他道:“先生,你听到外面的消息了吗?白狼兵败了。白狼王被段总长击毙了。”
这消息和先生并无多大关联。
但入了门,总要说些事情。白狼兵这个时闻很适合介入。
“他闹腾不久的。”刘昌达点了一下头,“太平天国闹的那么凶,还不是落败了。如今的局势,不是说起义就有用的。”
“我在东洋的时候……”
“东洋,是强国了,列强之一。我留学的时候,正值东洋和罗刹国打仗,东洋赢了罗刹国。可你知道吗?东洋的平民饿殍遍野……。”
他说完话后,继续小口小口的喝着粥。
“先生,你的意思是?”
徐从想了一会,未得其意。
“平民,工业革命后的平民,他们于一个国家,已经无足轻重了。国家需要争取的人是什么?是知识分子,是资本家,是工商业者,是工人……”
走进官场的刘昌达冷声一笑,“白狼祸,他是白狼这个农民发起的。他只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民……注定失败。”
话音一落,徐从沉默了。
可能是来自于身份的认同,他和白狼一样都是农民。不过很快他就自嘲一笑,掐断了脑海里的想法。在时务斋的课上他还抨击白狼,怎么到了先生这里,反倒要为白狼说话了?白狼和他不是一路人。
同时,他也分辨不出先生是对白狼同情,还是贬低。
或许真如学堂们同窗所说的话一样,先生进入官场后,趋于守旧,成了守旧派。是的,官场守旧才是常事。他心中暗道。
“对了,你和羡安的事怎么样了?”
见徐从不答话,刘昌达便问起了另一件事。白狼祸和他,或者徐从关系都不大,他们决定不了任何的局势。这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怎么样。”
徐从摇头,他从花梨木办公桌上取了装订成册的一册报,胡乱的翻了几页,“先生,你知道的,羡安和我门不当户不对的。她不愿意嫁人,拒了几桩婚事,这是她的事……”
“外界的风言风语罢了。”
他强调道。
说话间,屋内便冒起了袅袅烟气。
一根烟被刘昌达点燃。这次不是老刀牌香烟,而是一种叫三炮台牌子的香烟。一根香烟很快便被刘昌达一口气抽的只剩五分之一,他夹着未燃尽的香烟,朝烟灰缸抖了抖,做足了老烟枪的姿态,“也是,你和她确实有点不适合。”
他掸落烟灰,又抽了起来,“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给你找门亲事,在洛城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