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洛戈有些意外,他没想到金丝雀会这样说,“你是指你也背叛了贝尔芬格吗?”
“大概吧。”
金丝雀也说不清楚。
室内静悄悄的,伯洛戈颇有耐心地等待着金丝雀的回答,金丝雀的目光四下游离,她像是在回忆一个古老的故事,只是它过于悠久,布满了灰蒙蒙的尘埃,一时间金丝雀也不知道该从何开口。
“伯洛戈,你觉得《无尽诗篇》真的能实现吗?”
突然,金丝雀怀疑道,“一个编写满了人类有史以来的所有诗歌,所有艺术幻想的具现化实体……你觉得它真的能诞生吗?”
伯洛戈说,“这一点你该问贝尔芬格,而不是我。”
金丝雀没有因伯洛戈直呼旁观者的真名而愤怒,好像她其实也不怎么在乎贝尔芬格,这令伯洛戈搞不懂金丝雀的立场。
“但我能明白,《无尽诗篇》的实现将会多么困难。”
伯洛戈接着说道,“它将涵盖人类的一切,也就是说,无论时代如何变迁,它永远处于编写的状态,唯有人类终结之时,它才算记录下了人类的所有,《无尽诗篇》才算是真正的诞生。”
“比起什么供人阅读的庞大书籍,我倒觉得这更像是一座墓碑,人类的墓碑,向后来者叙述人类宏伟的过去,当然,后来者能否理解这些就是另一件事了。”
伯洛戈看向金丝雀,他能敏锐地察觉到女人情绪的变化,她的信念在颤抖。
“听起来很绝望是吧?可这对于你们诗人们还不错,就像一个奇怪的宗教信仰,待人类终结之时,你们会团聚在贝尔芬格的电影院内,一起共赏这伟大的作品。”
金丝雀喃喃道,“是啊,一起共赏,可在那之后呢?”
这句话问住了伯洛戈,金丝雀表情苦涩地笑了起来,“我们一起欣赏了人类有史以来最为大的作品,同样也将迎来人类的终结……”
金丝雀想的很遥远,远要比其他诗人要远,就像遥远群山的峻岭,既然这一可能存在,金丝雀就像弄个明白。
伯洛戈问,“如果《无尽诗篇》完成了,就意味着人类的终结,可如果它没有完成,你们又永远无法抵达理想的终点,你是在因此纠结吗?”
金丝雀不屑地笑了笑,“不,伯洛戈,我担忧的并不是人类的终结,你觉得像我们这样的人,真的会有多余的心思去关心其他人吗?”
“那你为何……”
“我常在思考,待诗篇结束之时,等待我们的又是什么呢?
毕竟无论《无尽诗篇》有多么宏伟漫长,它注定有着自己的结局,可能需要上百年上千年,但它终会迎来结局。
结局之后呢?
我们是会真正的死亡,还是陷入绝对的虚无?亦或是说,我们不会就此消亡,而是诵读着故事,一遍又一遍,持续无尽的岁月,直到我们每个人都厌倦了这一切?”
金丝雀无奈地叹气,对伯洛戈举着例子,“哪怕你再怎么喜欢的一部影片,看了无数遍后,你也会倍感恶心吧?”
伯洛戈回忆了一下与贝尔芬格那糟糕的观影体验,他认可地点点头,并附和道,“很糟,太糟了。”
注意到伯洛戈那困惑的神情,金丝雀缓了一阵,解释道,“早在欢欲魔女腐化无缚诗社之前,无缚诗社内部就产生了诸多的分歧。”
“就像我刚刚说到的,有人开始质疑死后的永恒,也有人怀疑诗的终结,甚至有人怀疑这是旁观者……是贝尔芬格的阴谋。
魔鬼怎么会如此好心呢?他一定是想收集所有的诗,在编写完《无尽诗篇》的那一刻,便将它焚烧摧毁,大快朵颐着诗人们的痛苦与绝望。”
金丝雀摆了摆手,这些事她也说不明白,“可能是时代的进步,令我们都变得现实起来了,大家就此不再浪漫,不再抱着那堪称愚蠢的理想,而是带着尖锐的利弊。”
“你们之间的分歧变得越来越大。”
“差不多,直到白鸥引爆了这一切。”
金丝雀回忆着过去的日子,“白鸥曾是我们之中最为优秀的诗人,他常年徘回在诸国之间,收集着民间那些口口相传的故事,并将它们记录在纸张上,令它们成为《无尽诗篇》的一部分。”
“白鸥很期待死后的永恒,即便那对他而言极为遥远。
可在某一天,白鸥变了,他开始变得畏惧死亡,他反复向贝尔芬格索求永生的恩赐,希望能一直奔走在这世间,亲眼见证《无尽诗篇》的诞生,结果你也知道了,他的所有请求都被贝尔芬格拒绝。
我猜,早在那之前,欢欲魔女就开始了对白鸥的腐化,伴随着分歧的加剧,更多人选择了现世的行乐,而非遥远未来的满足。
我们曾对贝尔芬格发出质疑,希望他能解释些什么,但他只是摇摇头,说我们没有资格,令他很是失望,随后无缚诗社就此分崩离析。”
伯洛戈说,“可你现在还为贝尔芬格工作。”
“只是利害一致而已。”
金丝雀解释道,“我不清楚《无尽诗篇》的真相,也不清楚我死后的遥远未来里,我是否能出现在那间电影院里,但我知道的是,白鸥毁了这一切,他背叛了我们,杀光了我的朋友,即便不是为了无缚诗社,为了我的朋友们,我也要对他复仇。”
气氛再次沉默了下来,金丝雀沉浸于复仇的愉悦里,伯洛戈则因金丝雀的故事陷入了思考之中。
纵歌乐团与无缚诗社代表了两个极端,前者是舍弃一切,无论是痛苦还是悲伤,全部以绝对的欢愉将其取代,在那极致的欢乐下,个体不必在担忧遥远且不可知的未来,也不必去思考人生种种的复杂性。
欢欲魔女消减了人类的所有复杂性,只保留唯一的享乐,以无法抵御的欢欲本能支配每个人的精神,让他们在永恒的快乐里沉沦。
无缚诗社对比起来,像极了禁欲的苦修士,诗人们奔走世间,收集着数不清的故事、诗篇,将它们汇总在一起,他们被同一个浪漫的理想束缚在一起,渴望着死后的永恒。
伯洛戈明白,诗人们在意的并不是真正的永生不死,他们渴望的是有幸阅读世间所有的诗篇。
这一点就像真理修士会们的求知者们,如果魔鬼向求知者们许诺,他将向求知者们告知秘源的真相,代价便是求职者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就会死去。
伯洛戈觉得没有求知者会拒绝魔鬼的许诺,求知者们会成片成片地走向祭坛,在知晓秘源的一切后,坦然赴死。
诗人们也是如此,他们渴望知晓世间所有的诗集,为此愿意向魔鬼献出灵魂,但和狂热的求知者们不同,秘源至少是可以观测到的,《无尽诗篇》实在是过于遥远了,远的触不可及,远的就连诗人们也开始产生了怀疑。
伯洛戈开口道,“你在害怕,金丝雀。”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
听到伯洛戈的话,金丝雀露出笑意,不明白伯洛戈为什么会突然说这些。
“最开始我以为你和白鸥一样,只是畏惧死亡而已,即便获得了死后的永恒,你也在畏惧诗篇无限重复后所带来的单调与虚无,甚至说是更加不可知的结束……”
“其实你是在害怕诗篇的终结吧?”
金丝雀脸上的笑意凝固住了,仿佛伯洛戈找到了她的弱点,看穿了她的层层伪装。
“诗篇被写尽了,它也就死了。”
伯洛戈放松了身体,学着金丝雀的动作翘起了腿。
“所以接下来你要做什么?妨碍贝尔芬格吗?阻止《无尽诗篇》的诞生?毕竟它的出现可是象征着诗的终结。”
金丝雀说,“你觉得这有用吗?诗是因人类而诞生的,可人类终有一日会彻底消亡,到时候诗自然也会随之消失,这不是人力所能改变的。”
“是啊,不可改变,就像沉重的滚石,你只能眼睁睁地看它滚下去,一切终将归于死寂,所以你很绝望,也很虚无。”
伯洛戈摸索着金丝雀的心思,继续说下去,“你也开始动摇了吧?”
金丝雀一言不发。
“即便《无尽诗篇》能诞生,即便能阅览这宏伟的一切,即便这该死的一切都将得到完美……可它还是会彻彻底底的结束,就像一本小说的最后一页。”
伯洛戈站起身,“其实你也想过吧,何不加入纵歌乐团呢?至少在终结之前,你能体会到绝对的欢愉,而非苦修士一样,折磨着自己。”
金丝雀深呼吸,脸上再次洋溢出笑意。
“或许我身上还剩下些浪漫主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