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云奚神色阴沉,眼中杀意盈然,望向卓晋。
“清音,我倒要看看,你爱一个死人,能爱多少年。”
风中,传来了卓晋幽幽的叹息。
“是我,疏于教导。”
他道:“云奚,今日我当真庆幸,当初没有如你所愿。”
秦云奚的脸色更加阴沉,一双眼睛低低地盯着他。原本四四方方的大眼,竟生生被他的满腔怨毒不甘压成了三角蛇眼。
“说实话,那时我很是意动。”卓晋毫不在意地负着手,向着秦云奚的方向连走了好几步,停在距离他不到一丈之处。
他的语气十分温和,就像是当初指导他们修行的时候一样:“你们都以为我是因为优柔寡断,才接受了郑子玉的无理要求,答应迎娶林秋。其实不然。我那么做,一来,是为了斩断那一丝还没有发展成祸患的孽情。二来,也是希望借着娶亲之事,让你知道你与清音还有在一起的希望,能够振作一点,醒转过来。”
秦云奚的身躯不禁微微一震:“你说什么?你早就知道我对清音……”
卓晋的脸上浮起了长者慈祥的微笑:“怎可能不知?我看着你们,便像是父亲看着孩儿一天天长大一般,你们那点小心思又如何瞒得住我。那时你重伤昏迷,我每日去看你时,都会故意在你面前提起我即将娶亲一事,你既然神魂尚在,为何就是不肯醒来呢?”
秦云奚唇角浮起讥讽,并不回答。
这个问题林啾知道答案——自从魏凉答应娶林秋,柳清音便照三餐地跑到秦云奚那里去哭。就算是个正常人,恐怕也要被哭得心烦意乱、丧失正常思考的能力,更不必说秦云奚了。他的元魂受了重创,本就十分浑噩。
卓晋道:“林秋进门那日,我心中既牵挂着你,又想到自己从此便要多背负一份责任,多少便有些心下焦灼,以致伤后本就不稳的元魂更加动荡。你的剑与我的剑,本是你父亲留下的一对双子剑,你我苦修剑意,与剑早已心神合一。于是那一日,你我的神魂借着双子之剑,共鸣了。”
卓晋又向着秦云奚走出一步,道:“你责备我能力不济又不知变通,害宗门损失惨重,反倒让那王氏逍遥。你怪我负了清音,不该囿于迂腐规矩,害她痴等多年。你更恨我趁你不在的那些年里,夺走了你父亲的喜爱,被他当作亲子来抚育教导,还接下了你父亲的衣钵。你说换了是你,定能解决好一切事情,定会护好全宗上下。你说一切的错,源头都是我,若换作是你,那些不幸的事情一件也不会发生。”
卓晋目露追思:“那个时候,我确实很是意动。我知道,若当初师娘没有追随王传恩而去,将你生在了外头,那么你就不会辗转蹉跎了那么久,以致落下了修为。我得到的一切,本该是你的。而我,继承了老剑君的衣钵,却没有能力护好大家,我也曾想过,若换了是你,仙魔一战,结局未必那般惨烈。是以,我当时的确意动,决定把一切都还给你!”
秦云奚眼神闪烁,抿唇不语。确实是这样的,自己在元魂消散之前,顺应本心与剑共鸣,不料阴差阳错,竟然直接与师尊神魂相触。当时自己并没有想那么多,只将满腔怨怼和不忿尽数倾倒给他,而他听完之后,居然提出愿意自毁神魂,将粉碎归元的魂力全部当作养分送给自己,帮助自己在他的躯壳之中复生。
他也的确那么做了。
再后来,自己便成了“魏凉”。因为得到了他的全部魂力,所以后面的一切都没有那么难,苦心练习之后,便彻底掌握了他生前的所有招式以及剑意。
再再后来,便与柳清音水到渠成……
但,这些都是前世的事情!这一世,他反悔了!
卓晋不知道秦云奚的思绪已飞到十万八千里外,他轻轻地叹息道:“直到那一日,我才知道原来你心中竟积蓄了那么多不满。云奚啊,其实我早已决定,在平荡魔祸之后便带着林秋离开,将万剑归宗还给你。至于你与清音将来如何,便看你们自己的缘份。”
“我不信。”秦云奚冷笑。
卓晋微微一怔:“是了,你不信也是应该的。毕竟我反悔之后,在你这里已是信用全失。”
秦云奚咬牙切齿:“那你这一次为什么要反悔!是因为魔主挑唆么!”
卓晋定定地望了他一会儿,眼神里有些失望。
“云奚,这个问题,你该问你自己。你先问问你自己,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闻言,秦云奚怒极反笑:“我好好与你说话,便是好意让你多活一会儿,你——竟然找死?!你敢骂我!”
卓晋轻轻摇了下头:“你真忘了么。在我打碎元魂时候,你,吃了云奚。”
秦云奚如遭雷击。
不错,这一世,他重生归来的时候,恰好是师尊自毁元神,准备助自己夺舍他的躯壳的时候。
他刚要感慨时机正好,却发现在场的,居然还有另一个魂魄——便是那个绝处逢生,正摩拳擦掌准备接手师尊躯体和魂力的“秦云奚”,那个还不知道未来将有多少风波苦厄的“秦云奚”,也就是,曾经的自己!
他重生归来,是要逆转乾坤的,而不是要眼睁睁看着“自己”重复一次曾经的悲剧。
于是他毫不迟疑,扑杀上前,凭着本能吞掉了那个比自己弱小很多的“秦云奚”。他根本没有在意这件事情。留着曾经那个弱小的、将要走无数弯路的“自己”做什么呢?!再说,那不就是自己吗?自己吞了自己,有什么问题?
他以为那个时候师尊已魂飞魄散,正准备安心接手他的一切。却不料,一阵天旋地转之后,竟被踹回了自己那具半死不活的躯体中。
当时柳清音正伏在手边哭。
秦云奚还没缓过神,便见柳清音满面欢喜地冲了出去,说要通知师尊,大师兄醒了。
他当时浑浑噩噩,满脑袋迷茫不解,居然没反应过来柳清音的欣喜并非因为他醒了,而是因为这件事足以搅黄师尊的洞//房//花//烛。
他躺在那寒玉床上,花了不少时间,才接受了这个事实——这一次,师尊并没有将躯壳给他,也没有将魂力给他,而是在他满怀希望的时候,一脚把他给踹开了!师尊反悔了!居然反悔了!师尊怎么能反悔了!
他困在自己几乎动弹不得的躯壳中,那一刻,几欲发狂。
幸好,他毕竟是经历过许多大风大浪的魂魄,他强行逼着自己镇定了下来。
见到林秋和魏凉携手而来的那一刻,他险些破了功。幸好神魂与身体契合度太低,他连表情也做不出来,便也没露出多少破绽。
接下来的日子里,种种小心和试探自不必说。他发现魏凉对他,并无半点包容或是原谅,而是彻彻底底的漠然,于是他松了一口气,猜测定是魔主趁虚而入,夺舍了身躯,吞噬了魂力。
若要他选,他甘愿魏凉是魔主,而非本人。
因为在师尊的魂魄面前,他秦云奚,永远是赤果裸的——正如此刻。
卓晋再度发声:“你吃了云奚,你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不是!”秦云奚下意识地驳斥,“我不是东西!”
徐平儿本来十分紧张,一双小手紧紧攥着卓晋的衣角,一听这话,没忍住“噗嗤”就笑了出来。
秦云奚此刻根本没有闲心理会别人,他紧紧盯住卓晋的眼睛,重复道:“我不是什么东西,我就是秦云奚,本尊!我重生归来,岂能眼睁睁看着悲剧重演?!我夺舍我自己,又有什么问题?!我做这一切,为的是清音和天下!我何错之有!而你呢?你背信弃义,将身躯让给了魔主,你枉为正道之首!如今天下祸乱将至,你便是祸源!”
柳清音忽然在身后轻笑出声:“你总算承认自己不是师尊了。大师兄。”
秦云奚深吸一口气,压着怒气道:“清音,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他继续盯着卓晋。
卓晋道:“所以你来找我,想杀我,是因为前世我也复生成为了‘卓晋’么?在前世,我曾做了什么对你有威胁的事情么?我的存在,让人质疑你不是真正的剑君,是这样吗?”
“何止!”秦云奚冷笑道,“你扶持王卫之,处心积虑害清音飞升失败,又步步设下圈套,令我和清音信了你的弥天大谎,最终害我身殒道消,所求皆不得!”
卓晋斩钉截铁:“不可能!我绝无可能这般行事!”
“事实如此!狡辩无用!”秦云奚眸中寒光毕现,“这一世,你不会再有机会了。玄门密钥我已到手,今日先杀了你,明日我再杀了王卫之!这一世,我看谁能阻我!”
“云奚。”卓晋的声音里带着痛意,“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的心思已经入邪,滥杀无辜之人,已铸成无可挽回的大错,我既是你师傅,又岂能容你继续为祸人间?云奚,我对你,没有半点私怨报复,我杀你,只因为杀人偿命乃是天理。”
他微微蜷起左手无名指。
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便是起动杀机的先兆。
“哈哈哈哈哈——”秦云奚捧腹爆笑,“怎么,你要到阎罗王那里告我的状不成?师、尊。”
说话之时,他已不再耽搁!
只见他的身体在原地微微一晃,便有一道弧形剑影在他与卓晋之间爆出。
修为过人者,便能看出一道残影——秦云奚的身影掠向卓晋,掠至一半时,反手拔剑,刺穿卓晋咽喉,然后抽剑,掠回原处。
长剑斜斜指着地,一道细细的血泉蜿蜒而下。
秦云奚收剑入鞘,背转身,不再多看卓晋一眼。
“师妹,走了。”他语气森寒,“世间,再无……师、尊、了。”
柳清音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语气同她说话。她不禁有些瑟缩,她毫不怀疑,若是此刻不照他的话去做,他会把她也杀死在这里。
虽然他已经把乾坤袋还给了她,但她的手指重逾千斤,根本提不起力量和勇气,去收集后方的魂魄。
况且,听了这二人的对话,她心中已十分清楚,师尊他,回不去了。
他魂力已失,如今,便只是个拥有曾经记忆的凡人罢了。
她不自觉地重重吞了下口水,视线微//颤,向后望去。这一刻,她已做出决定,不再忤逆秦云奚——她只想看看徐平儿会怎么哭。
忽然便怔住了。
徐平儿的确在哭,但却是捧着卓晋的手腕在掉泪。
卓晋并没有倒下,他好端端地站在原地,平静地望着秦云奚的背影,眼神仿佛忽然老了十岁。
再下一刻,秦云奚迈出的左腿,忽然重重向地下一跪。
旋即,右腿也紧随其后,膝盖“嗵”一声磕在了地面。
他双膝跪地,口中喷出一大蓬鲜艳至极的血。额心,一道细细的血线缓缓裂开。
千算万算,唯独算漏一件事,便要了他的命——那日在万剑归宗后山飞升的人,竟是卓晋这具肉//体凡胎!
秦云奚的身体倒向一旁,挣扎着,回头望向卓晋,双眼圆睁,满满难以置信:“你、你……”
口中不断涌出鲜血。
只见卓晋腰间的破剑在轻轻晃动,仿佛刚刚归鞘的样子。
他断了一腕,徐平儿正咬着唇,撕下裙摆替他包扎。
温和的声音随着夜风飘了过来:“一日为师,终生为父。弟子不教,乃是为师之过。你犯下滔天大错,为师愧对天下,断腕以作惩戒,以此来铭记教训,他日再不收徒,以免误人子弟。”
原来方才他竟是用手腕挡住了秦云奚的剑。
秦云奚之所以不曾察觉,是因为卓晋的剑意已通天地,若是他愿意,就算让秦云奚的剑当场反噬主人也不是做不到。
卓晋没躲,不是因为躲不了,而是他认为秦云奚今日之错有他自己教导无方之过,他在自罚。
柳清音怔住了。她的视线在卓晋与秦云奚的剑上来回扫视,这一刻,她竟有种错觉,身材样貌都普通的卓晋,仿佛变成了座不可逾越的高山,令人仰望。
那样的魅力……那么强……强到令人心折。
这个人,才是师尊啊!无关身份,无关相貌,令人倾心的,就是他本身。
她正要不自觉地抬脚走向卓晋,裙摆却被秦云奚扯住了。
她垂目看了看濒死的他,终究还是叹了口气,蹲在他的面前。
剧烈的惊骇过后,秦云奚意识到自己的时间所剩不多,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眼前还没有开始回顾过往的走马灯,他知道这是卓晋故意留给他时间,用来交待后事。他其实,已经很累很累了。此刻他的心中除了恨意之外,剩下的便是无尽空虚,灵魂仿佛无处落足。
直到这一刻,他脑中才后知后觉地回忆起卓晋方才问他的话——他这一生,究竟在追逐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