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线生机?
林啾望着面前急速颤动的血偶,只觉心中一阵阵发紧。
“救!”她道。
她知道,此刻魏凉不可能走得开。他要牵制住血偶,还要防着祭渊利用底下的血海来偷袭。
所以,救王卫之的任务,只能交给她。
“一炷香。”魏凉的声音仿佛结了冰,“若是一炷香之内无法唤醒他,不要有丝毫迟疑,立刻回来。”
他的手中凝出那枚冰棱,放到林啾掌心。
“它能够带你回来。千万记住,一炷香之内,必须回来。”
林啾点点头:“放心,王卫之还不值得让我舍命。”
魏凉没料到她会这么说,微微一怔,紧抿多时的唇角浮起一丝浅浅笑意。
“对不住,让你为我涉险。”他目光微凝,抬手在林啾额心轻轻一抓。
林啾只觉一阵天旋地转,回过神时,发现自己被魏凉抓在掌心。
她愣愣地四下一看,见到“自己”仍好端端地被他单手揽在怀中。
所以……她这是魂儿被勾出来了?
此时,魏凉话音将落。
为他涉险?林啾好像明白了什么。
‘不用说对不住,你帮了我那么多,我很高兴可以为你做一点事情。’
她这般想着。
况且,她也想救王卫之。
她感觉到魏凉的手指微微发紧,片刻迟疑之后,一层朦胧霜光罩住了她,她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支飞箭,“嗖”一下,直直穿过层层冰霜结界,落进了血偶王卫之张开的大嘴里。
林啾:“……”要不要这么刺|激!
眼前光影变幻。
林啾感觉自己好像是穿过了无数层光怪陆离的水膜,与神魂直接相触,她能在交汇的瞬间,感受到这些水膜中包裹的残念。
痛,无尽的痛。
霜光在周身柔和地闪烁,替她承受下水膜中袭来的苦痛。
林啾知道,这种来自神魂的痛苦是不可能被冰霜消泯的,她既然感觉不到痛,那就意味着魏凉替她担下了一切。
她的心脏轻轻一揪。
她不敢再深想,定了定神,心道,‘定要在一炷香之内,将王卫之带回去。’
一炷香……
修士通常是利用灵气的周转速度来计时。
林啾则是通过业莲。她的业莲会在识海中自转,每转一圈,便正好是一炷香的时间。
她凝了一粒灵气水珠,置于旋转至正北方向的莲瓣尖尖上。
等到这枚“指针”转完一周,回归正北,便恰好是一炷香的时间。
做好了钟表之后,霜光也将她带到了目的地。
竟是碧波潭。
只不过,面前一潭池水,是漆黑如墨的颜色。
她发现自己又重新拥有了身体。
右手掌心,仿佛有一颗冰冷的心脏,在不紧不慢地跳动。
林啾知道是那枚冰棱,那枚可以刺破虚与实,将她从这个神魂空间带回现世的冰棱。
她握了握手掌,心神大定。
左前方,传来了兵刃切入肉|体的声音。
林啾神色一震,抬眼望去。
一眼,便看见了王卫之。
他那身红白相间的衣裳已被鲜血彻底浸透,不知是他自己的血,还是别的什么东西流出的血。
只见他面前的潭水中,一具接一具,不停地爬出血尸。
再看王卫之,他神情隐忍,额头上迸出一道道青筋,目光有些迷茫,手中挥剑的动作完全是凭借本能。
“王卫之!”林啾试着轻轻唤了他一声。
王卫之的反应极其迟钝,直到林啾以为他根本听不见她的声音时,他才极慢极慢地转过头,望了她一眼。
“林……秋。”
他的声音沙哑破碎。
林啾心头一喜——这样,算不算唤醒他了?他不是已经认出自己了吗?
王卫之的脸上缓缓绽开了笑容。
笑容失控地往两旁扩大,他的唇角几乎咧到了耳根下面。
“还是你最好……你来陪我了。”
林啾顿时头皮发麻。
王卫之仿佛活回来了一般,动作不再僵硬迟钝。只见他蓦地收了剑,身形倒掠,掠到了林啾身边。
她发现他的衣摆已被碧波潭中的黑水浸透,丝丝有如实质一般的黑汁顺着衣摆往上爬,蔓延到腿。
“你在这里干什么。”林啾摆出一副无害的表情。
“我来杀王阳焰啊。”他指了指那一潭漆黑的水,平静地对林啾说道,“你看,为了杀他,我已经弄死了这么多族人了。你说这些人有什么用,这种时候,还有心情在里面喝酒呢,一个一个,走出来送。”
林啾揉着眉心,指着潭水中新爬出的一具血尸,道:“这个,是人?”
王卫之长眸一斜,冷笑着飞掠上去,将血尸劈成两半,然后又掠了回来。
“嗯,”他道,“我就等他们一个个出来,这些都是王阳焰的狗腿爪牙,我先拔光他的牙,最后再弄死他。”
林啾感应识海,发现那枚带着灵气露珠的莲瓣已移出小小一个弧度。
她试探着问道:“王卫之,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寂魔岭啊,”王卫之理所当然地答道,“我收到消息,王阳焰那厮藏在寂魔岭,率着一群狗腿子饮酒作乐,我便来取他狗命。”
“这是碧波潭。”林啾沉下脸,“寂魔岭没有王阳焰,只有祭渊——你还记得谁是祭渊么。”
王卫之用一副看白痴的表情看着林啾:“废话。要不是他把我娘炼成血偶,我特么还不知道王阳焰这个混帐害死了我娘!”
林啾抬起头,望了望阴沉沉坠在头顶的天空。
“你看看清楚,这里到底是碧波潭,还是寂魔岭。”林啾问。
王卫之“噗”地笑出了声:“林秋你是不是想我想傻了。”
他指着面前黑沉沉的潭水,道:“你看看这间黑漆漆的大院子,喏,喏,边上这两片黑林子看见没有,这些雾看见没有?还有这漫山遍野的烂墓,看见没有?”
他甚至往水中走了几步,黑水再一次浸透了他的衣摆,他却丝毫不觉。
他抽着嘴角,道:“这里是碧波潭你特么是在逗我。”
他的眼睛里满是纵|横交错的血丝,脸上笑得比哭还难看。
“你不痛吗?”林啾问,“为何我觉得你现在很难受?”
他那张白净的面庞上青筋爆出,肌肉因为痛苦而僵硬地时不时抽搐几下,然而他却恍然未觉。
虽不觉,但每每做表情的时候,都异常怪诞。
一笑,嘴便咧到耳根,唇角撕裂他都感觉不到痛。
“不痛啊!”王卫之轻飘飘地抬了抬双臂,“我好得很!一想到马上就能宰了王阳焰那条老狗,我心中不知多么快|活。痛什么?根本不痛!我会心痛他?笑话!”
“可是我痛。”林啾平静地直视着他。
为一对父母心痛。
王卫之愣了下,然后便笑了起来:“心疼我啊?啧,我就知道,魏凉有什么好的,哪及我十分之一。怎么,被我撩|拨几下,动真情了啊?你别急,先陪我杀了王阳焰,我自会去找魏凉讨你。”
林啾很想一脚把他踹水潭里去。
她闭了闭眼,道:“王卫之,你当真没有发现一个问题吗?”
“什么。”王卫之满脸不以为然,随手往身后发出几道剑芒,把刚刚爬上岸的几具血尸斩成了碎片。
“你还记得在碧波潭,你与谁共情?”
“王阳焰啊。”他不假思索地回答,“所以?”
林啾只定定地看着他。
“所以,什么是共情?”
王卫之“噗嗤”笑出了声:“怎么,林秋,你大老远跑来,是要学夫子,给我讲那些小儿皆知的道理?”
林啾望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一遍:“所以,什么是共情。”
王卫之翻了个白眼,一脸无奈:“与怨念最深的亡魂,神魂共鸣……”
他忽然,长长倒抽了一口凉气,表情逐渐冰冻,瞳仁缩成了虚无。
林啾清清楚楚地看见,王卫之白皙的腮帮子上,瞬息之间爬满了鸡皮疙瘩。
“与怨念最深的亡魂……”王卫之喃喃自语,“亡魂……”
“亡魂……”
他的眼睛里失去了焦距,茫然地看着林啾:“亡魂……碧波潭的亡魂……碧波潭中,怨念最深的亡魂……是……王、阳、焰。”
他猛地抱住了自己的脑袋,仰天长啸。
“王阳焰是亡魂,是亡魂……他早就死了,没等我杀他,他便已经死了……啊啊啊啊啊——”
他的嘶吼声与那次发现黄银月凄惨死去的时候一模一样。
痛彻心扉。
林啾耐心等了一会儿。
直到王卫之剧烈的喘|息声略微平复,她才伸出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现在,我们有更要紧的事情。”
王卫之慢慢垂下头,看着她。
他时不时便会轻轻地倒抽一口气,这是痛极之相。
“我……”他的嘴角扭曲,声音破碎,“我其实,若真见了他,未必会直接杀他。我,我只是更想要问清楚,问问他究竟为何不救我娘。他是大剑仙啊,哪怕拼到死,也能试着去救救她的,不是吗?”
他慢慢望向眼前的潭水,眸光顿时凝滞。
“这里,当真是碧波潭。”他茫然地转头望着林啾,“为什么是碧波潭?我为什么会到了碧波潭?”
林啾同情地叹了口气:“其实,这里是寂魔岭?”
王卫之嘴角一顿迅猛抽搐:“别耍我好吗?我现在没有心情。”
“你真的不痛吗?”林啾问。
王卫之的脸色慢慢阴沉下来:“林秋,我到底出了什么事。”
“你被祭渊,做成血偶了。”林啾直言不讳。
凝露的莲瓣已走过了四分之一段距离,她的时间所剩不多,实在是无法照顾着王卫之的情绪,让他慢慢接受这个事实。
“是么。”王卫之道,“我不记得了。”
“有人听见你在大叫,说若你不死,定要祭渊血债血还。”林啾道。
王卫之嘲讽地笑了笑。
“随便吧,”他说,“没意思。我累了,你从哪来,回哪去,就当没认识我这个人。”
林啾看出,他没什么生志了。
恨是最深刻的爱。
自小,他就恨死了自己的父母。这样的出身,注定了他只能做一只长满尖刺的刺猬,拒绝与任何人接近。
身边的人个个与他有血缘相连,然而他却没有一个亲人。
那两个只在他生辰之日才能悄悄回来看他一眼的人,被他足足恨了十七年。
其实有个念头早已在心底发芽了,只是他不愿承认——他恨他们,恨的并不是他们给了他这样不堪的出身,而是,他们为什么不带他一起走?
为什么要把他独自一人,扔在那个满是虚伪的大家族?
他恨的,是他们不爱他。抛弃他。哦不,没有抛弃,每年还会回来一次,在他面前刷刷存在感,不是吗?
每年都要提醒他一次,他只是一个被父母扔掉的可怜虫。
黄银月的死,他其实并不意外。
每一年,在生辰前的两三日里,他总会无数次地想——那两个人会不会已经死在外面了?今年若不出现,那必定就是死了罢?死了可就真是太好了!
看到王阳焰独自出现时,他心中其实已经当黄银月死了。从此他更冷、更独、更看不懂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碧波潭共情之后,他一心想要轼父,最深层的原因却是,为了那份爱与恨都酝酿到了极致的亲子之情。
他无法接受自己深爱着这两个人,于是只能恨。
恨到要他死。
王阳焰的不作为,正好给了王卫之一个要他死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