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林啾与卓晋陷入僵持之时,高空忽然传来了清脆无比的碎冰声。
林啾抬头一看,只见那镜面般的巨大冰块爆成了漫天冰花,黑袍人的身躯夹在碎冰之间,就像是被毛笔沾了沾然后肆意挥洒的墨点一般,落向四面八方。
旋即,至阳的白色冰焰卷住了他的每一片残躯,万千碎片之中,传出震耳欲聋的哀嚎。
地面的王传恩已被逼到山穷水尽,听闻主子的哀嚎,心神顿时一散。
王卫之抓住时机,击破了王传恩所有防御,重剑剑尖触到他的额心!就在即将击杀这个轼母仇人的霎那,只见王卫之忽地旋身收剑,竟是放过了他。
王传恩心中一喜,正要开口说话,忽见王卫之手一反,精铁铸成的重剑剑柄,重重击落在了他的后脑上。
王传恩两眼一黑,还未作出反应,侧边耳上再度狠狠挨了一下重击。
嗡……耳鸣声与无边血色一起,浸透了他的神识。
砰。砰。砰。
复仇的怒焰,尽数倾|泄。
魏凉与王卫之几乎同时解决了手上的敌人。
王卫之放任仇人的鲜血溅洒自己满身。红白的华服此刻彻底染成了红色,更衬得他眉目冷肃,薄唇如刀。
魏凉的脸,比他更冷。
两个人都没有贸然靠近,双双落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紧张地注视着林啾与卓晋。
王卫之看起来有些牙疼:“乱,你们这些情情爱爱的纠葛,当真是乱!”
魏凉没理会他,脸色冷得像冰。知道这两个世界是阴世阳世之后,他便明白了为何那些人会被“自己”吞噬——其实是融合,因为身处这一世,便只会有这一世的记忆。
他与卓晋的情况却不一样。冰霜之心并非世间之物,并不会主动融合。想要合二为一,只能夺取。
林啾,正用性命替他夺取卓晋的冰霜之心。
他的心中仿佛有刀子在割,眸中的冰结了又化,化了又结。
林啾此刻喘得更加厉害,为了用自己的血肉嵌住冰棱,她已用尽全力,若是身后有个小儿,大约伸出一根指头,就能把她推个跟头。
“你听我说。”她的声音很细,却坚定而平静,“地之垠边界下的眼睛,是地母的眼睛,你若不想死后被做成傀儡,和那么一个恶心的蛆虫拜堂成亲的话,那就千万不要冲动。”
卓晋的脸色微微一沉。
是了,那些眼睛,以及那个叫眉双的女人,让他心头的杀意炽盛到按捺不住。
“我没有骗你……你,回去看着封印,好吗?”她抬起了脸。
脸色极其苍白,更衬得一双眼睛又大又黑,里面倒映着他小小的身影。
“骗子。”他的唇角仍在往外溢血。
受因果反噬,他已遭了重创,此刻冰霜之心被夺,平凡的脸上竟有种淡淡的英雄末路的苍凉。心脏在阵阵抽痛,他有些分不清,这痛,是因果反噬而起,还是因她而痛。
明知这个女人是骗子,却总也下不去狠手。
为什么?
数年间,她的身影屡屡侵|入他的脑海,他不是总想要杀了她么?
为什么事到临头,却是心软下不了手?
她的骗术低劣至极,就连街头胡乱行骗的江湖人,也不敢公然对人说这样的话——你把命给我,我助你登上神位?
敢说这种话的人,一定会被打死。
可他,指尖颤了又颤,就是下不了手。
此刻倒好,她竟得寸进尺,夺去他的冰霜之心,还想骗他离开?
怎么可能……痴心妄想……
他退了一步,唇角再度溢出鲜血。
失去冰霜之心,他的身影变淡了许多,像是一缕无处着落的孤魂。
她看着她,用那双冷静坚定的眼睛,一瞬不瞬地望着他,声音却是很轻很软,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一定不会让你失望。你去看着封印,好不好?”
骗子……骗子……拙劣的骗术……
明明手指一动,就能取她性命,可是他浑身上下,竟是一丝力气也提不起来。
终于,他再退一步,垂眸道:“好。”
林啾的心重重一跳,竟是有些难以置信。
他已轻飘飘地背转了身,一步一步走向远处。
“喂……”她忍不住唤他。
他脚步微顿,没有回头。
“你不会后悔的,一定!”林啾用尽全力,大声喊道。
他轻轻地笑出了声:“自古做了裙下之鬼的,也不多我一个。”
这是承认了。
说罢,径自远去。
魏凉指尖的冰霜终于缓缓消散。
他极慢地走向林啾,每一步,都踏着她的心跳。
她已痛得微微蜷着身体,像一只国色天香的虾米。
“喂,那是不灭印痕啊,你们都不要?”王卫之面露茫然,看看卓晋的背影,又望望心无旁骛的魏凉。
魏凉已到了林啾面前。
往常她受一点小伤,他都会把她整个揽在怀里好生安抚。此刻她的伤势触目惊心,他反倒是沉着一张脸,不露半点温|存。
心中又像有冰,又像有火。
他一动不动地盯着她。
她慢慢抬起眼睛,四目相接,惨白的唇中轻轻吐出几个字:“夫君,你别生气。”
魏凉只觉满腔冰火都从耳朵里泄了出去。
他把手按在贯|穿她身体的冰霜之心上,白芒闪动,它缓缓消融,化成了纯白的冰焰,流入他的掌心。
伤口倒是早已被冻住了,流不出什么血——她也没多少血可流,她的血,都用来替他的本体抚平伤痕了。
魏凉看着眼前仿佛一碰就碎的冰娃娃,手伸了几回,没敢触碰。
终于,他的指尖停在她的鬓发上,摩|挲片刻,轻轻地问:“疼吗?”
“还好。”她用力挤出一抹苍白的笑容,“都是皮肉伤,略微休养便能好。你先,取不灭印痕,破局。”
“啊。”魏凉这才想起了还有那么一回事。
他小心地把她打横抱在怀里,一掠而下。
柳清音的不灭印痕已消失在虚空中,秦云奚的那枚青碧印痕倒是直直地竖在地上,一缕缕奇异波动牵引着周遭五千余处阵眼。
魏凉冷冷一笑,很随意地伸出手,握住不灭印痕,轻轻一捏。
奇异的破碎声回荡四野,周遭泛起阵阵红雾。
林啾从魏凉怀中探出了脸,对王卫之说道:“还不去东海帮助卓晋?”
王卫之看着这些红雾,心头也大感不妙,闻言,匆匆一拱手,便踏剑而去。
“倒也没笨彻底。”魏凉勾了下唇,手指一弹,便有一朵冰花当空爆开。
少时,林秀木、慕容春等人急急闻讯而来,聚在了魏凉周围。
红雾更加浓郁。
“这……”慕容春惊呼出声,“这不就是我们误入此地之时,见过的血色之雾?师尊,破局了?!”
魏凉轻轻颔首,然后垂头凝视林啾。
只见她又开始不老实了,小手动了几下,从怀中掏出那朵与这个世界的浅如玉通讯的量子莲。
“如玉如玉,我要走了,你保重身体,我们有缘再会!”
片刻之后,浅如玉的声音急急传出:“啾啾,你是不是又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跟在林秀木身后的浅如玉乍然听见自己的声音,不禁轻轻掩住了口,眼睛睁得滚圆。
虽然已经知道这个世界中有另一个“自己”,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真真切切地离“自己”那么近。
“不是,”林啾轻声地笑着,“如玉,有一枚不灭印痕失落在这个世界了,你无事时可以用通灵术找一找,找到了,让魔人们替你去取。”
浅如玉的声音纳闷极了:“通灵术只能与逝者沟通,怎么可能感应到不灭印痕?”
气氛蓦地一滞。
眼前风云变幻。
巨偶散落满地的桃木消失了,异火化成了遍地干涸的血,残垣断壁之上,洒满了暗色血痕,修士尸身横七竖八,躺满了整个城池。
王卫之的声音从城门外传来:“给我让开!我今日非进去不可!”
另一个声音不带火气,清冷平静地劝道:“不可,宗主交待,任何人不得踏入诡城半步。还请稍安勿躁。”
恍若隔世。
凝滞片刻之后,慕容春座下的弟子们低低地欢呼起来。
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
林啾轻轻挣了一下,魏凉赶紧俯身,听她耳语。
“盯,住。别让奇怪的东西,混过来。”
魏凉低低“嗯”一声,冰霜降下,盖住了她的眼皮。
“专心睡觉。这里有我。”
他的眸中浮起雪色,转瞬之间,整座泛着红雾的城池上,覆满了细|碎冰晶。
任何东西从另外那个世界潜过来,都会被他第一时间感知。
少时,朝阳跃出远山。
金红的光芒像地毯一般铺向整个大地。
红雾在阳光下迅速蒸腾,当那一道明暗之间的分界线掠过整座桃木偶人城后,蒙在城上的那层诡秘面纱彻底消失了。
“出城。”
城外,王卫之正在歪缠卓晋。
魏凉本以为自己见到这一个卓晋多少会有些迁怒,不曾想,同样的面皮下装了不同的魂魄后,这两个人竟是有着天壤之别,再怎么拉扯,也无法把他们联想到一处。
眼前这个卓晋,呆板固执,说话时,每两个字之间的间距仿佛都用规尺量过,一板一拍。
而那个伤了林啾的卓晋……魏凉每每想到那个人的神情气质,心底便总有股无名火在烧。
他知道自己在吃醋。吃自己的醋。
没办法,谁让自己就是这么风华绝代?
他垂头,狠狠盯着怀中的林啾。又是心疼,又是生气。
那个人伤她这么重,最后又来了那么一出,想必将给她留下抹不去的记忆吧?她肯定一辈子都记得他,每每想起还会唏嘘感慨。
这般一想,魏凉竟不知该找谁撒火。
如今,两枚冰霜之心已合二为一,只待正中那道裂痕消失,他便能彻底拿回属于自己的力量。
天道从来也不会赶尽杀绝,再灭绝的天谴,也不会重复降临。当初将冰霜之心一拆为二,掷入阴阳两世,可谓置之死地而后生。
他的神念无声地落在冰霜之心上。
属于‘卓晋’的那一半,仍旧通透无暇。
失去冰霜之心,那具身躯会慢慢淡化,至多七日就会消失。
魏凉也可以选择现在就强行融合冰霜之心,那样的话,‘卓晋’就会即刻被抹除。
他凝视着怀中的睡颜,半晌,轻轻笑了笑,抬眸望向东边,对着卓晋离去的方向笑道:“爱而不得的滋味,倒是可以让你多尝几日。”
语气十分欠揍。
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并不同步。他们在那个世界中度过了八年有余,原本的世界却只过去了一夜。
见到魏凉带着林秀木、慕容春等人踏出城池,急急迎上前的卓晋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双方之间已隔了一个世界。
他端端正正施了个礼,姿态、角度规范至极,礼毕,问道:“剑君可有发现?”
王卫之受不了他这慢条斯理的态度,拨开了卓晋,跳上前将一只乾坤袋递给魏凉,道:“喏,蓬莱的髓玉花,都叫我薅来了!一根也不剩!治她!”
见惯了那个世界的王卫之,再看这个不着调的,众人不禁齐齐眼皮乱跳。
蓬莱髓玉花?薅?都?林秀木在一旁听着,只觉太阳穴突突跳着疼,嘴角连续抽搐了好几下。
王卫之视线一转,看见了林秀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