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娘足足在炕上躺了三天,方能下地走动,韩妈妈也与皎娘说了叶氏的意思,见皎娘咬了咬唇并未做声,便知是心里不乐意去了,想来仍是心有芥蒂,韩妈妈微微叹了口气道:“若大娘子不想挪动,便在这别院中也好,回头让人把东边的暖阁收拾出来,等入了冬搬过去,那边通着汤池,比这边儿暖和,大娘子如今这身子可禁不得寒凉。”
皎娘也知道韩妈妈是为自己的身子着想,轻声道:“劳妈妈操心了。”
许久未开口说话,这一开口声音沙哑难听,皎娘自己都有些不适应的愣了一下。
韩妈妈倒是欢喜非常,好歹这是开口说话了,比前头一句话不说,可强多了,忙道:“大娘子不用跟老奴客气,这本不算什么大事,只不过有些事大娘子还需自己想开些才好,想人生在世哪有事事都如意的,有时候啊往前想怎么也想不通,不若退一步再想,许就海阔天空了也未可知。”
海阔天空?皎娘不免往窗外瞧了瞧,晌午时候天气和暖,开了窗扇也并不觉着冷,正好瞧见外面连廊下开的一片金灿灿的菊花,再往上瞧是青沉沉廊檐圈住的四角天空,算起来她在这个小院里住了也就几个月吧,可她却总觉着好像过了经年之久。
而再往后或许仍会一直一直住在这个小院中,看着窗外这片四角天空,直到老,直到死,她从未想过什么海阔天空,也没必要去想那些。
她认命了,她是真认命了,经了这许多事,她依旧逃不过那个男人的掌握,不认命还能如何……
韩妈妈高兴不过一瞬,却见她眼中仿如一潭死水般无波无澜,又不免一叹,即便望着窗外,也是呆呆的毫无神采,这哪里是好转的迹象,看起来是自己想多了,即便六爷临走之前成了事,却依旧于事无补,这男女之间最怕的不是恨不是怨而是不在意,就如皎娘如今这般,年纪轻轻的心里没了想头,这日子一眼能望到头儿,还有什么意思。
肚子里胎没了,连带皎娘这个当娘的魂儿也丢了,不成,不能眼瞅着她这么死气沉沉的过日子,长此下去可不得了,想到此,韩妈妈道:“今儿暖和,要不老奴陪着大娘子去园子里走走,听丫头们说院子里的秋海棠开了,这廊下的菊花再好,日日瞧也难免腻烦,不若去瞧瞧那秋海棠,也换个样儿。”见皎娘没反应,便又指了指地上趴在脚踏上的雪团子:“这小家伙可是在这儿一早上了,大娘子瞧瞧它这样儿,眼巴巴盼着出去玩呢。”
皎娘方略低头看去,果然雪团子一双眼巴巴的望着自己,见自己看向它,小鼻子一皱汪汪小声的叫了两声,像是真听懂了话一般,还用它圆绒绒的脑袋在皎娘的绣鞋上蹭啊蹭的撒娇。
那可爱萌萌的样儿,让人忍不住心生怜爱,皎娘弯腰把雪团子抱了起来,手抚了抚它背毛,雪团子张嘴伸出舌头来舔她的手,它的小舌头温温软软的,舔了一会儿,便抬起脑袋来往窗外汪汪叫了两声,黑亮的眼珠忽闪忽闪的充满渴望。
不知是不是落了胎的缘故,竟是瞧不得这样的小东西,皎娘一颗心都跟着软了下来,微微点了点头。
韩妈妈大喜,忙令丫头取了斗篷来与她披在身上,虽说不冷,也当谨慎些,毕竟她小产过后,身子尚未完全养过来。
花园子西边依着湖石种了一片秋海棠,虽比不得牡丹芍药妍丽,却也开的多姿多彩,尤其叶色褐色中伴着淡淡的紫红,乍一看去倒像含羞少女腮边染的红晕,有种别样的柔媚。
韩妈妈令人在湖石旁的廊凳上铺了厚厚一层毡垫,扶着皎娘坐了,正好一侧身便能瞧见那片柔媚的秋海棠,此处前面正对着花园的月洞门。
那月洞门外便是客院,如今梁惊鸿回了京里,别院里也没了外客,天黑了仍会上锁,有专人值守,白日里却打开来,方便洒扫收拾花卉的仆役出入。
若不是有人闯进来,皎娘还真不知对面的月洞门竟连着客院的,事实上,她虽在这别院中住了数个月之久,却大多都在内宅的小院中,极少出来,加之这别院大的紧,一进进院落,仿佛深的没有尽头,哪里弄得清楚都是做什么的。
而在这别院之中,除了韩妈妈跟内院里的婆子丫头们,偶尔叶氏过来瞧瞧之外,便没旁人了,今儿却忽闯进了个生人,应该说不算生人吧,毕竟之前见过一次。
闯进来的是个穿着小厮衣裳的,还当是外院的小子,直到瞧清楚脸,皎娘方认出来是王云儿,五官虽不算多美,皮肤却白,大眼圆脸,若不是眉眼间有些明显的刻薄之色,倒也算出挑。
皎娘先开始并未认出来,因她气势汹汹的跑进来,一进来就插着腰骂自己狐狸精,那样子真如街上的泼妇一般,只认出是个女的,五官有些熟悉之感,不过瞧见紧跟着后面气急败坏跑来的潘明成,便想起来了。
皎娘自是认识潘明成,之前去潘府的时候,便照过面,后来潘复被梁惊鸿算计参股那个医馆,中间牵头的也正是潘明成,皎娘想不记着他都难
潘明成一来,抓住那指着自己鼻子骂的泼妇声色俱厉的呵斥,皎娘方想起来这似泼妇一般的人,正是那日蹴鞠场的凉棚里死活看自己不顺眼的姑娘,好像叫王云儿,是潘明成的表妹,听叶氏略提过几句,说两家有意亲上做亲,只是一直未挑明。
却不知为何,潘府忽然变卦了,传到王云儿耳中,疑心潘明成被外头的狐狸精勾引,移情别恋方生出毁婚之心。
王云儿的性子刁蛮,哪肯就此罢休,便寻人扫听潘明成近几个月的行踪,因潘明成常往别院来走动,思来想去便琢磨到了皎娘身上,加之把身边小厮同贵儿也遣派了过来,更觉着抓住了实证,跑来别院打算着捉奸。
若皎娘跟往日一般在内院里,王云儿便想闹也找不见人,内院把守森严,岂是她一个外人能闯进去的,而之所以这回她能进来,也是跟着潘明成来的。
梁惊鸿这次回京走的匆忙,别院里丢下了许多未尽的杂事需料理,譬如杂耍班子,南楼月的戏班子以及一些歌舞伎馆中伶人,因北国的使团之前一直住在别院,这里便俨然成了接待的驿馆,那北国的贤王又不是个能消停的,恨不能夜夜笙歌,故此除了戏班子杂耍班子还弄了许多歌舞伎馆中的伶人来,还有明楼的两位行首,自蹴鞠那次之后,便跟着来了别院侍奉,及到使团启程,贤王殿下扬长而去,却丢下了这些人在别院之中。
赶上皎娘有孕落胎这些事,梁惊鸿根本没心思料理这些,便都搁在了一边,直到他这次进京前方留话让潘明成料理。
南楼月的戏班子还好说,正好她前些日子跟梁惊鸿请辞,说要回南边去,梁惊鸿也应下了,本来当日从南边把南楼月弄来,便是为了迷惑潘复,把皎娘弄到手,如今潘复早不知跑那个犄角旮旯缩着去了,皎娘也成了梁惊鸿的人,南楼月的任务达成,还把人拘在燕州便有些说不过去了。
再一个,梁惊鸿此次已打算好了,回京安置妥当便要带皎娘一并回去,毕竟他的身份不可能一直在燕州,既丢不开手,自然要带在身边时时都能见着人才行,再有,也得为往后打算,他可舍不得皎娘如此没名没分的跟着自己。
戏班子是南楼月的人,她一走自然也就跟着走了,倒没什么麻烦,杂耍班子跟歌舞伎馆的人也好料理,结算了银子赏钱散了便是,这些同贵儿出面也能料理了,只是明楼那两位行首却有些麻烦,因忽然说有了身孕,便不好再回明楼去了。
她们可是一直侍奉的贤王殿下,若有了,必然是那贤王的骨血,也就是北国皇族血脉,即便她们身份低微,怀上皇族血脉也不一样了,同贵儿便接替了李顺儿的大管事之位也没资格料理这事,梁惊鸿又急需回京,便只能交与潘明成了。
潘明成虽无官职,却是燕州望族潘府的嫡长孙,而燕州府的明楼亦是潘府的本钱,潘明成作为少东家,料理此事最妥当不过。
潘明成今儿来别院便是为了此事,之所以来客院,也是因那两位有孕的行首目前正暂居客院之中。
此事因涉及北国贤王殿下名声,故此瞒的极紧,外人并不知晓,明楼那两位艳名远播的行首忽然失踪竟是在这别院之中养胎。
潘明成此次来便是把这两人悄悄挪到驿馆去,待贤王殿下那边传了话来,再做料理。
哪知王云儿竟偷偷跟了来,还假扮成他的小厮混了进来,却因那两个行首住的院子有些偏,潘明成急着把人挪到驿馆中,难免走了快些,王云儿在后面躲躲闪闪的,不一会儿便跟丢了。
虽跟丢了潘明成,这别院却是没错,王云儿更认定了自己的猜疑,谁不知如今小侯爷跟着使团回京去了,这别院里除了那个病秧子一样的狐狸精,还能有谁,表哥趁着小侯爷不在跑这儿来除了寻这狐狸精幽会还能为了什么?
王云儿越想越觉着自己猜疑的对,这是正好抓住了表哥跟那狐狸精的奸情,本就对皎娘勾上小侯爷心怀嫉恨,如今更是咬牙切齿,恨不能活嚼了皎娘方能解恨。
也是她的运气,误打误撞的撞到了这边来,正巧从月洞门望见了花园里正坐在廊凳上的皎娘,越瞧皎娘那个娇弱的样子,心头越是气,火冲脑门子哪里还有什么顾及,便直接撞了进去,插着腰便大骂起来。
好在那两个行首住的院子,就在旁边,花园子里这一吵闹,便传进潘明成耳中,潘明成倒没听出是王云儿,却听见了韩妈妈的声音,真是唬了一大跳,以为皎娘这儿出了什么事,忙丢开那两个行首跑了过来。
谁知一进来,便瞧见被两个婆子挡下的王云儿,正在那儿插着腰指着廊子上的皎娘骂呢,什么狐狸精不要脸的,专门勾引男人的下流胚子……那话骂的极溜,哪里有半分大家闺秀的样子,真是比街边儿上那些泼妇还要粗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