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坦之下,胆儿也大了起来,忍不住伸手去握榻几上那只纤纤玉手,只不过他的手刚搭上,还没来得及感受,便听外头一声咳嗽,却似冬郎的声气儿,皎娘唬了一跳急忙抽回手去,道:“是冬郎回来了,快进来。”
冬郎在外头应了一声,方迈脚进来,进的舱房,目光稍稍一扫,见梁惊鸿神色郁闷,看着自己的目光颇有些不善,而阿姐面儿上看着跟平时一样,可要底细端详便能瞧出,神色间有些窘迫的羞意,竟似流露出几分小女儿之态。
冬郎忽然就明白过来,大约自己来的不是时候了,如此看来阿姐对梁惊鸿也并非自己先前想的那般,难道自己想差了?
皎娘让他坐下,婆子上了茶,方道:“怎这么快就回来了。”自己是体力不济,冬郎怎也不逛了。
冬郎道:“虽说冀州水陆通衢算的繁盛,与京里也无法相比,逛一会儿也就厌了,若是三月间梨花开的时候,还可赏花,如今早过了花期,晌午间日头毒,晒的人头昏脑涨的,便回来了。”
这些话不过是说给皎娘听的,其实五皇子跟寿哥儿两个小的真是玩疯了,可算是放风出来了,瞧什么都新鲜,那街市上一个摊子都不错过,这也罢了,一言不合就把人家摊子上的东西包圆,就连那卖草编筐的都不放过,五皇子说要买了回去,给皇后娘娘装果子,还有那粗陶的瓦罐笔筒也瞧着新鲜,都要买。
还是周子瑜见势头不对,低声跟他道,五皇子跟寿哥儿从没出过门儿,瞧什么都新鲜,新鲜了便要买回去,这可不妙,若一两样也还罢了,没见过不就包圆的。
蓝琠也说这么着太扎眼了,冬郎便明白他的意思了,是了,慢说两位皇子就是寿哥儿这个小世子的身份也容不得半分闪失,虽说有护卫跟着,也当谨慎些,更何况,这么闹下去,怕是会惊官府,若知两位皇子到了,这冀州从上到下的官儿,谁不上赶着巴结,到时候闹得喧喧沸沸,哪里还能消停,更何况船上还有老太君跟梁惊鸿,只忠勇侯府,就是这些地方官做梦都想攀上的高枝儿,得了机会岂会放过。
想到此,哪里还敢再逛下去,劝着回转,五皇子跟寿哥儿正在兴头上,自是不愿意,可两人都怕四皇子,四皇子只说了一句回吧,两人顿时就蔫了,一步三回头的回了船上。
冬郎几个这才松了口气,即便如此,也是买了十几筐东西,专门腾了一间舱房才装下,想到那一舱房的东西,冬郎不禁暗暗摇头,那些不过是市井最寻常不过的物件儿,谁知五皇子跟寿哥儿却当成了宝,不止他们,就连四皇子,冬郎也瞧得出,对那些东西颇有兴趣。
可见身为皇子也不见得什么都好,富贵已极,权势滔天,却无法体会民间市井的鲜活,所以说知足常乐,百姓人家虽不比皇家富贵却多了市井人情,没有权威相争,没有你死我活,尤其如今南楚明君当朝,正是太平盛世,做了寻常百姓反而简单快活。
冬郎不觉想起当年在家时,他其实未想过什么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只盼着阿姐能治好病,他们一家人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却不想阴错阳差的进了京,一步一步走到今日,仔细想想,阿姐前些年所受的委屈,其实是为了自己,而自己对梁惊鸿的恨意,如今想来真有些可笑,便不知当年底细,只看如今梁惊鸿对阿姐的意思,若还说梁惊鸿是见色起意,属实说过去。
便他未成婚,也知男女之间若无真情,哪里能数年如一日的惦记一个人,且明知那人死了的前提一下,依旧娶了灵牌,并困守一隅,甘愿做个鳏夫,京里私下都说忠勇侯府的小侯爷是千载难逢的痴情种,之前冬郎听了这些话,一丝都不信,只觉刺耳,可这些日子下来,冬郎也不得不承认,或许那些传言或许也有那么几分真。
即便如此,从自己心里,冬郎依旧讨厌梁惊鸿,或许这个人跟自己天生的不对付,总之看见他就从心里不喜欢。
不过瞧着梁惊鸿也不喜欢自己,正好相看两厌。
两人不知怎么对了一眼,几乎同时皱眉别开目光,仿佛多看一眼都糟心,有梁惊鸿在,冬郎一刻都不想多待,从怀里掏了一沓宣纸来放到榻几上道:“如今在船上总不得闲,只绘了这几张,阿姐先挑着用,等到了燕州府再画。”
皎娘道:“我是让你闲时,帮我画个一两张当花样子,哪用的了这么多,这些尽够使的了。”
姐弟俩说了会儿家常,冬郎见梁惊鸿没有出去的意思,也便不坐了,起身告辞去了,梁惊鸿倒是高兴,冬郎走了,便去翻那小几上的宣纸,是花样子,就算梁惊鸿再看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这讨嫌的小舅子着实习的一手好丹青。
便是这妇人用的花样子都画的极是精巧传神,莫说自己,就是宫里的画工大约也比不过,本来还想着,自己画了给皎娘的,可见到这些,只能打消念头了。
一想到自己比不过冬郎的画工,心情便有些不好,见皎娘仔细收起来,不免有些酸气上涌道:“等回头我去寻几位丹青妙手给你画,保管比这些好。”
皎娘刚还纳闷,怎么一转眼功夫,他便黑脸了,明明刚冬郎进来之前,还好好的,本以为是因冬郎忽然过来,打搅了他的兴致,哪想竟是为这几张花样子。
就连这样的小事也要跟冬郎比吗,皎娘忽觉有些好笑,却怕扫了他的面子,便道:“不过是我平日里无事,绣着打发时间的罢了,真要寻那些丹青妙手来画花样子,传出去岂非成了笑话。”
梁惊鸿不乐意了,眉头一皱道:“谁敢笑话,小爷打断他的腿。”
皎娘:“不过就是个花样子,哪里用得着喊打喊杀的。”说着顿了顿,瞄了他一眼道:“便这些真不够使了,赶着你得闲的时候,画几张也便是了。”
皎娘的话一落,梁惊鸿顿时大喜过旺,哪里想到会有这样的好事呢,本来他就是想给她画的,只不过瞧见冬郎的画工,自讨比不过他,才没好意思开口,不想皎娘如此善解人意,心中郁闷顿时一扫而空,眉梢一挑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那我这就画。”
皎娘倒是愣了愣,想不到他见风就是雨,正要说不着急,却见他已唤了婆子进来铺纸磨墨,这些婆子虽都是□□的手脚麻利,可平日里都是端茶倒水收拾屋子,或梳头打点衣裳首饰,这些都行,却从未伺候过笔墨,故此,不免有些笨手笨脚的。
引得梁惊鸿频频皱眉,皎娘只得把婆子遣了出去,自己接过来磨墨,梁惊鸿这才舒展了眉头,低头画了两笔,却又说舱房里暗,瞧不真切,皎娘只得让婆子把窗扇支起来,里面的碧纱帘也拢在一旁,这么着总算行了吧。
谁知梁惊鸿画了几笔,又说渴了,皎娘让婆子端茶过来递给他,喝了茶,终是消停了,皎娘也松儿了口气,便磨墨便低头瞧他的画。
皎娘从来不知梁惊鸿也善丹青,今日瞧他作画方知画工了得,他画的也不是常见的那些缠枝吉祥的花样儿,而是竹石,虽前头折腾了一阵儿,落笔却顺,不过一会儿功夫,便勾勒出一幅竹石图来,只见丛石间翠竹数根,枝干秀劲,亭亭而立,其竹枝穿插掩映,竹叶偃仰婆娑,皆有可观,又有新笋数枝,挺拔向上,生机勃勃,杂草小树生长其间,更显生意俱足。竹秆以墨色浓淡分远近,竹叶以工笔双勾,山石以粗笔水墨皴染,墨色浓重,一工一写,一淡逸一沉厚,更衬出竹之潇洒风姿,便皎娘都觉,这副竹石图即便画工精巧比不得冬郎,却胜在意境。
不禁赞了声:“好画。”
梁惊鸿瞧着她目光一闪,却把这副竹石拿起放到一边儿,又铺了新纸,落笔画了斜斜一枝,皎娘见他换了画笔,去蘸朱砂便以为他是要画梅,暗暗点头,梅兰竹菊四君子,倒正相合,只不知他又会画出怎样的意境来,故此目光落在他笔尖上,想看他如何画梅花,哪知他落笔虽快,画的却并非梅花,而是一颗颗红豆,虽不是梅花,可这样圆滚滚的簪在枝桠间,却也别有韵味,刚要赞声好,梁惊鸿却道:“这有画无诗岂非缺了典。”说着看向皎娘:“不若皎娘帮我想一想,哪首诗妥当?”
皎娘一愣,继而明白过来,俏脸微红道:“皎娘才疏学浅,哪里知道这些?”
梁惊鸿却笑了起来:“冬郎他年少登榜,状元及第,满京里谁不知惊才绝艳的状元郎出身书香,家学渊博,夫人与他乃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怎会才疏学浅,莫不是夫人嫌弃惊鸿画的不好。”
听他语气里颇有些落寞之意,皎娘怕他误会,忙道:“你莫误会,我并无此意,你画的极好。”
梁惊鸿却道:“既我画的好,夫人怎想不出诗来,可见是哄的了。”说着叹了口气:“说到底,我的画工比起冬郎相差甚远。”
皎娘不免有些着急,虽着急,到底不知该说什么,只得道:“我,我并无此意。”
梁惊鸿见她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显见是急的,忽便心软下来,他的皎娘是个老实人,哪里有自己这些弯弯绕,她既能着急,想来自己在她心里是有些份量的吧,想到此,哪里舍得再为难她。
便提笔提了一句诗在上面,写完搁笔,握了她的手道:“皎娘你不知,这些年我想你想的多着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