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锦棠放下了笛子,眯起眼睛盯着无边无际的夜幽海,只见那群恶鬼死灵被持宝童子手中的莲花给硬生生吸了进去,那些平日里在阳间作乱的恶鬼在持宝童子的眼里连草芥都不如。那莲花吸收了无数死灵后,发出耀眼而阴冷的光,含苞待放,似乎要将这股惊人的戾气和怨气一股脑的释放出来。
持宝童子白皙而稚嫩的脸庞在这光芒下显得说不出的恐怖,他的长衫无风而起,猎猎如旗。莲花的花瓣一片一片地绽放,每开一片,持宝童子给人的压迫感便增加一分。直到花朵完全绽放,持宝童子猛然睁开眼睛,金灿灿的光从他的双眼射出,如佛光万丈,刹那间将整个夜幽海面照亮。
大慈天女挪动她疲惫的身子,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纪锦棠,“那是持宝童子最擅长的就是操纵恶鬼,那是他的绝技——佛渡万灵,他那朵莲花中释放的戾气,不管是人还是鬼,被打中都会魂飞魄散的,纪锦棠,你要小心。”
纪锦棠没有回头看她,刚刚眯起的眼睛倏地一睁,那眼神中无端生出以往失去的清澈与坚定。只见纪锦棠伸出他苍白得不太健康的手掌,那上面布满了伤疤,商洛亭见到那些伤疤心头就是一颤,她觉得这个时代给予了这个男人太多他本不该承受的东西。
挽灵笛轻轻一划,手掌上殷红一片,炽热的血液像是承载了火种,“轰”得一声,一团苍白而明亮的火焰燃起几尺高。火光温暖了周围的一切,纪锦棠浓郁的睫毛在他的瞳孔里打下一片阴影,阴影里却跳动着火苗,猎猎灼人。
“三界烈火,听吾号令!百鬼夜行,勾魂索命!”一个低沉几乎沙哑的声音带着极具穿透力的强大力量传遍九幽。
随着纪锦棠的咒语,大慈天女和商洛亭的耳边传来炸雷一般的轰鸣声,幽冥深处的天边火光四起,将阴沉的碧落染成了一片橘红。一边是持宝童子双眼里射出好似太阳般炙热的光,一边是纪锦棠召唤的九幽烈火,一时间让人分不清楚究竟是在人间还是在幽冥。
大慈天女艰难地站起身来,眼见她被持宝童子打入体内的恶鬼折磨得站都站不稳,商洛亭竟然走到她的身边,将她一把扶住,将爱屋及乌的原则贯彻到底。
“那是什么?”大慈天女问道。
“是他纪家祖传绝技,散魄炎和万魂咒。”商洛亭冷冷地说,“你说持宝童子是操纵恶鬼的高手,巧了,你眼前的这个人同样也是操纵鬼魂的一把好手。”商洛亭的脸上无端流露出一副得意之情,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要在大慈天女面前露出这样一副不适宜的表情。
大慈天女没有留意到商洛亭的表情,只是惊讶地看着前方,刚刚还很平静的幽冥骤然间刮起了大风,这风仿佛也沾染了夜幽海的寒气,带着刺骨的冰冷,将两个女人的衣衫吹起,极其凄美。
数以万计的白骨和魂体被烈火点燃,从四面八方冲了出来,天边尽头,沸腾的夜幽海,腐朽的幽冥大地,这群带着鬼火的白骨和魂体仿佛无处不在,但又像从未存在,他们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山呼海啸一般朝着持宝童子扑了过去。那些被鬼火点燃的白骨和鬼魂,如一颗颗滚烫的流星,拖着长长的火尾,占满了整片天空。
持宝童子孤注一掷,带着手中的莲花朝着纪锦棠飞奔而去,一时间火光冲天,戾气横生,被纪锦棠召唤出来的白骨和魂体追着持宝童子而去。
电光石火之间,无数火球腾空飞升,火光拔地而起,直冲九重天,巨大的声响震醒了幽冥的万物,整座罗酆山鬼蜮飘荡着一阵哀鸣。罗酆山山体出现裂缝,大块大块的巨石当空砸下,罗酆鬼城仅剩的建筑也随着爆炸声而被彻底掀翻,幽冥的花草树木瞬间被烫成一片焦黑。硝烟四起,滚烫的热浪将地上的泥土掀起几仗高,众人仿佛置身于一片沙海。夜幽海水仿佛炙热的岩浆,沸腾的海面上飘着蒸笼一般的水汽。
良久,硝烟散去,纪锦棠被这爆炸产生的冲击波震退了好几十米,在地上翻滚了几十圈,狼狈地趴在地上,浑身上下尽是泥土,隐约可以看见细小的伤痕布满全身。而另一边的持宝童子显然更加惨,他被撞在了一座巨大的礁石上,他面色惨白,五官狰狞,双眼无神,他的长袍被烈火烧得枯槁焦黑,惨白的脸上尽是烫伤,痛苦至极。
两人不约而同地穿着粗气,纪锦棠艰难地爬了起来,商洛亭见状慌忙地将他扶住,说道:“你没事吧?伤哪儿了?”
纪锦棠没有回答她,却露出一个身残志坚的笑容,可那笑容在商洛亭的眼里看起来有着说不出的阴森冰冷。一旁的大慈天女似乎被他这个冷笑攫住了魂,她一时分不清究竟纪锦棠是人是魔。
纪锦棠向下摊开的手掌还留着血,血液如雨后翠绿欲滴的新叶上残留的雨水,如珍珠丝线般滴落,发出清脆的响声。血液里似乎还有着一发不可收拾的火种,只听见刺啦刺啦的声音,本就焦黑的土地被他的血烧成一个又一个小坑,间或可以看见白色的烟雾从小坑里悠悠散开。
商洛亭看着躺在礁石上一动不动的持宝童子,面露凶相,那双明亮而锐利的丹凤眼里生出难以言喻的杀气。她手中的牡丹花瓣凭空生出,跃跃欲试。
纪锦棠伸手将商洛亭挡在身后,说道:“姑娘且慢,持宝童子毕竟是地藏六使者,杀了他对咱们没好处。”
商洛亭大惊失色,她刚刚明明看见了纪锦棠眼里的杀气,炙热的血液里那吞噬万物的怨气和仇恨,可怎么突然间又转了性?
“他刚刚对你可是毫不留情,你这会儿怎么圣母心了?”商洛亭转头看着纪锦棠,男人的脸上陡然间变得平静,刚刚身上那像是焚尽万物的烈火气息变得如烛光般温和。她真的捉摸不透了。
纪锦棠冷冷地说:“得饶人处且饶人吧,做任何事,目的达到了就行,持宝童子想对苏之淮不利,我就打到他没能力对苏之淮动手,何况地藏王大人功德无量,没必要惹毛他老人家,是不是?”
纪锦棠回头看了一眼大慈天女,露出一个淡淡的笑容。
大慈天女愣了片刻,才低头躲过纪锦棠的目光。
刚刚那几秒钟,纪锦棠的脑海里仿佛被什么东西抽空,陷入了无休无止的挣扎之中。他体内近乎无法控制的热量差点倾泻而出,有个声音在问自己,是女魃对于世人的愤怒吗?可他差点丧失的理智还是告诉自己,杀了持宝童子对他没有任何好处。
骤然间,纪锦棠眼前一黑,周遭的夜幽海,幽冥大地突然不见了,他就像是被人带到了另一个时空当中。好在他没有幽闭恐惧症,这样的场景他经历了不知道多少次,八成又是哪位大神看上了自己,要给自己讲故事,他心里是这样想的。
一双冰冷而散发着檀香的手鬼魅一般地托起他的脸颊,那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灵魂要被这双手带走。四肢的血液几乎瞬间就涌上了头顶,身体就像被人灌了铅,无法动弹,额头上无端惊起冷汗,顺着他的鬓角流淌。那长得快要遮住眼睛的头发上挂满了汗珠,破旧不堪的衣衫上浸湿一片。
他的眼前陡然出现一个身穿淡紫色长衫的女人,那女子身轻如燕,一双摄人心魄的眼睛里像是有深不见底的黑洞,精致的脸上有着说不出的妖异。托起他脸颊的手臂白的惊人,依稀可以看见皮囊下缓缓跳动的脉络。
纪锦棠的视野越来越模糊,眼皮也越来越沉重,这段时间以来所累积的疲惫近乎在这一时间一起发作,他缓缓闭上了眼睛,顿时觉得自己置身在他梦寐以求的被窝里。刚刚幽冥的寒气与死气骤然间消散,夜幽海腥咸的海风荡然无存,他的心脏越跳越慢,也越来越弱,弱得都让自己察觉不到。
耳边隐隐约约传来一阵阴笑,那笑声冷得可怕,可他还是无力睁开眼皮。天旋地转,华光飘散,他觉得自己很久没有这么轻松,也很久没有这样安稳地睡上一觉。
这笑声变得不那么冰冷,像是一首儿时的催眠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