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今日,因为当初火烧建极殿一事,最终的结局是处死主犯、放弃追究、不了了之。宫里宫外,仍有些人由于这件事的扑朔迷离,还在背后悄悄称呼郑皇贵妃为“妖妃”。
金靓姗在那件事上学到的不仅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还有“防人之口,甚于防川”。
郑皇贵妃的口碑导致,明明实际在幕后指挥翻修三大殿的人仍是自己,可是到了最后,所有的功劳却算给了坤宁宫的皇后。
皇帝对自己的一番用心也在约莫两个月后,由康复的他自己说出来了,但晚到的感动虽然比不到强,可也没有当下就发生的那种触动了。
金靓姗差一点就直视着皇帝的眼,说出一声无比生分的“多谢”。
或许是有过濒死的体验,皇帝恢复一定健康之后,无论调养的方法正确与否,都比之前更加在意身体的平衡。
无论是规律的吃喝、休息,还是服用用于保健的丹药、药方,皇帝总能变着法儿地让自己看上去更健康。
这样的理念一直延展到饮食上,才恢复的最初一段时间,皇帝几乎不碰任何荤腥油腻,尚膳监变着法儿地把素菜做出荤味道来。
前嘉靖朝有雀脑煨豆腐,如今这位皇帝的餐桌上,更是多了许多这样的菜品。
金靓姗在已经得知面前这道“银缕笋团”就是那时御厨绞尽脑汁想到的菜品时,还是被那股奇妙的复合口味惊讶到。
在“琼晶三角”之后,伊士尧没有再收到来自翊坤宫的明示或者暗示,就连小簿上的菜点得也少了起来。
他站在尚膳监一角,天天都在和食材菜品打交道。就自以为郑皇贵妃作为一个后宫的宠妃,整日应该基本无所事事,只是悠闲地消磨光阴而已。
殊不知大权在握的金靓姗此时却在宫中,为即将开始的选秀女伤了脑筋,秀女选拔一事,最终确定按照前例,是为了再次补缺九嫔。而事实上,皇帝早就因五年前的那场大病,身体、体力大不如前,哪里还有什么多余的精神应付什么秀女。
这一次的秀女选拔实际是为了两位皇子——已经二十岁的皇长子和将满十六岁的皇三子。皇帝康复后,收回了在病榻上“郑重考虑皇长子为储”的口头“成命”,气坏了慈宁宫的太后和一帮迂腐大臣们,“争国本”一事再次变成了一件朝堂战争。
金靓姗借此机会拉拢了一批支持皇三子的大臣,而就在这个过程中,皇帝想起了在重病之中思绪的摇摆不定,此刻更加相信自己的直觉——储君并非二者之间选一个,自己还有李敬妃留下的皇六子、皇七子。
恢复上朝的皇帝想待他们二人长成,自己也注重身体,好好活着,到时再决定不迟。故而一时间否定了所有人的提议,东林、浙人两个派别仍旧抵抗皇命、不依不饶。
恢复往日神气的皇帝当场震怒,让内臣拟诏,怒斥内阁、六部大员十余人,加之中央及地方官员共三百多人,目无皇权,擅作主张。
原本试图制衡众人,却被众人误以为病后软弱,皇帝在诏书发布之后,更是一怒之下更是将满朝文武之中的一百余人罢免、解职、发配充军,还赐死了东林、浙人的几名头目,杀一儆百。
短短十余年,如此大规模的朝中清洗,已是第二次,皇帝原以为病后,朝臣能有所收敛,结果比之前更甚,大失所望地再次躲入后宫。
金靓姗作为后宫中对政事处理最有兴趣也是较为合理的一个人选,也正是那时开始接管朝中的部分事宜,更是得到皇帝授权,代为理政。
她参与理政的目的很简单,虽然她不愿意亲口承认,但她对皇帝没有立皇三子为储,心有不甘。那一刻,金靓姗心里有一种做一件事之前,把气氛烘托到了极致,结局却配不上气氛的感觉,所以对自己期待的结果格外迫切。
伊士尧哪里能知道这些,只是一个人对着案板上的春笋发愣,对整日只知吃喝享乐的宫中众人同时心生羡慕与愤懑。
“雷竹笋,江南之物,送来京师怎么也得四五日,眼前这些如此新鲜,竟同刚从地里挖出来的一样。”伊士尧自言自语。
“老爷,您这就有所不知,江南运来宫中的春笋,都是连笋下四五寸的土一同运来京师的。”小胖万磐在簿子中寻找“银缕笋团”的菜谱。
这一日前,大批的江南土产送抵尚膳监。按例最近一段时间之内,宫里所用的菜品都要优先使用这些时鲜。
起初伊士尧还困惑荤局除了那些肉、鱼,怎么还分得了这么些各种不同的春笋。直到小胖这一刻把那道宫廷春菜的食谱一字一句念出来时,才明白其中道理。
小胖一手拎着书页,“取——雷竹笋七到十一颗不等,以根为始……”
何汀没教伊士尧做过这道菜,他只好骗其他人,说想稍微调整一下做法,便让小胖念了起来。
小胖一边念,他一边照做。
把雷笋的笋壳先剥下,清洗干净,用精盐涂抹,逼出水分。笋肉呈柔软状态,浸泡在冰水中待用。取来一块肥瘦分明的猪肉,用冰水镇过的尖刀,反复在肉上划拉,一直划拉至刀的两面沾满油脂。
取出冰水中的软雷笋,捏住根部,用刀把笋身切成一丝一缕却根根不断的状态——在伊士尧眼里,像一顶不那么茂密的假发,又像刷洗锅具的竹锅刷。
这个过程实际操作比想象之中难得多,技巧在于,待笋身彻底变为丝状后,刀身的油脂应该不留丝毫。也就是说,刀上的油脂全部附于雷笋之上。
接下来再用炸过炖肉香料的混合荤油低温慢慢地煨煎丝缕状的雷笋,略微散出些鲜笋香气,马上捞出,腌制在已经炒熟的混合肉末里,肉末在微火的蒸笼上,一直被蒸汽熏腾。
混合的荤油和混合的肉末用的都是猪和牛,羊肉过于腥膻,无法与清香的笋结合在一起。
约莫半个时辰,把雷笋从腌制的肉末中取出,肉末留作他用。再从雷笋的根部向前卷起,形成一个个丝萝般的球体,盛于竹篦上,用炸过葱姜蒜的豆油一遍遍浇透。
沥干油分,放在切好呈花瓣状的柴火豆腐周围——这就是盘中不见一丝肉,满嘴却是油脂香的“银缕笋团”。
柴火豆腐不起眼,别看只是一块豆腐,却也用煮至粘口的浓鸡汤慢慢煮透了才改的刀。
整道菜主题是笋,其实从上到下,竟比讲究的肉菜更花去许多时间和材料。
笋是春季至鲜,而用沾了肉脂的刀去细细切割至鲜,工序又如此复杂,所以监内的其他御厨都把这菜叫做“至鲜伤笋”——那千丝万缕的笋球可不就是笋受伤了吗。
剩下的肉末被伊士尧放入浓鸡汤里煮了,切上些笋末,一同包入饺子或是馄饨里。这做出来的饺子或馄饨,又是尚膳监御厨们的一顿好饭。
金靓姗爱吃春笋,“银缕笋团”年年此刻才有,因为食材只有一时才有,所以没放进小簿里。
这一日初尝一口,竟然比往年吃的更多出一股新味道。忙问今天的银缕笋团是谁做的,瑛儿思索半天回是何贵。
金靓姗暗自一笑,难怪有股新味道,新厨子做新菜难免全心全意,以往的那些老厨子做得固然也好吃,但渐渐疲了,火候、调味也就不那么注意了。
知道何贵体内有一个现代人,金靓姗也能完全把那个现代人和何贵区分开。
但那个现代人做菜的这股劲头,倒是让金靓姗一时想起当年参加选秀女的何贵家姐——何汀当年在宫中做这菜的表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