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名秀女身着素色竖领长衫,长衫上用金线绣着祥云团纹,浅金色系带在右侧打着双排环形结,竖领上额外加着一圈外金内朱的窄领子——多了此一项,众秀女的脖子似比平时要伸得更直,躯体显得格外挺拔。
每位秀女头微抬,含颌,发丝全部盘入发髻,由金丝盘缕头饰固定,再装饰有发簪、发钗各一组,共八个。人人脸颊都泛着微微红光,嘴角含笑,静等仪式开启。
十三人中,除了何汀还能勉强坚持,其他秀女随时都在调整自己的站姿和手的摆放,以使自己能更舒服些。
在她们身后有一级极长的宽阶,放了十三张椅子带黄铜饰件、浮雕开光、翡翠角牙的交椅,从数量上判断,就是准备给九嫔备选的秀女的。
在这一级宽台阶后,还有一级更高的宽阶,但长度短一些,摆着四张更加精巧的玉制靠背、玉制扶手南官帽椅——这应该是为最后补缺的四位九嫔准备。
此时还不能坐下,大家仍在轻微地调整着站姿,吴五莲是最夸张的那位,她两腿交叉,膝盖微曲,就像是用腿自制了一张立椅。
这还不够,只见她悠悠地从扎得很紧的衣襟里,取出帮着梳妆的那位宫女留给她的布包,拿出里头已经放得比较软,外皮线条已经垮塌的马蹄栗蓉糕——这个季节还能吃到栗蓉的,并非一般的宫里——只是这一刻的吴五莲不知道,这一日之后的她也再也知不道了。
她用这马蹄莲蓉糕粗粗垫了垫饥肠辘辘的肠胃,又好生收起那布包,放入衣襟。
瑛儿和坤宁宫主事从体和殿东面进来,正看见双腿作椅,还在边吃着东西的吴五莲,坤宁宫主事嘴里念叨着“什么规矩”,就启步要朝她走去,训斥一番。
但很快就一把被瑛儿拉住,瑛儿自然知道吴五莲如此放松的状态,不只是因为个性散漫,还因为这天过后,她又能享受到宫外的自由了。所以伸出手拉住坤宁宫主事,眼看仪式就要开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得了。
十三位秀女的额头与两鬓都缓缓地沁出汗珠,时间变得格外漫长,在她们身体微微的摇摆和轻西的调整之间,不远处的主路上传来开路的锣声。
当——当——当——再细听,是御马监监官在前开路的叫喊声。
随着整齐划一、慢慢前行的脚步声中,违和地现出几声别样节奏的脚步,坤宁宫主事面朝十三位秀女喊到,“静——立——”
御马监的叫喊声停止,取而代之的是,代田公公行司礼监职责的梁秀殳发出气运丹田、声如洪钟的“万——岁——驾——到——”
一行百余人,出现在体和殿东面的主路上,中央站着太后和万岁,皇后站在太后一侧,皇贵妃站在万岁一侧,之后两侧分别站着李敬妃、刘昭妃、周端妃、许德妃、李德嫔、魏慎嫔、梁和嫔等妃嫔。
此仪式为选秀女而设,所以除郑皇贵妃手中抱着七公主这一特例之外,所有皇子、公主一概不得进入体和殿的区域。
整个体和殿北面被当成是甄选九嫔的舞台,而两级长台阶前的区域则是备选的十三位秀女的展示区,面对着万岁、太后、皇后、皇贵妃等一众人等。
坤宁宫主事同梁秀殳一样,也是运足中气,声音浑厚地喊出,“舞——起——”
十三名秀女整齐伸出左腿,脚尖点地,迈开舞步。每位秀女相互之间快速拉开距离,张开长衫的袖子,开始轻盈起舞。
她们所着的金线素色长衫是这一日的朝服,也是此一刻的舞服,十三位妙龄少女如同入凡间的仙女,一展舞姿。
有元曲唱得好,“舞凤髻蟠空,袅娜腰肢温更柔。轻移莲步,汉宫飞燕旧风骚。谩催鼍鼓品梁州,鹧鸪飞起春罗袖。”
虽是前朝的“陈词滥曲”,但在此时的皇帝眼里,似这一首曲的景,竟到了眼前一般。
秀女们额头、两鬓上轻点的珠粉和沁出的汗粒,在此时的阳光照射下,显得斑驳陆离。
“好一出人间盛景!”皇帝在这一段盛世太平舞舞毕之后,情不自禁地站起,叫好。
每位秀女过去十数日的努力,都化作这一刻胸前的剧烈起伏和口鼻间的重喘,吴五莲受不了头饰的重量,没忍住扶了自己发髻一把。
坤宁宫主事在一旁忙挥手示意,让她停下,但此时已经被皇帝留意到了。
坤宁宫主事喊出“入——座——”后,被坐着的皇后瞪了一眼,郑皇贵妃笑着撇了撇两人的互动,拍着小鱼尾的身体。
自从高僧用过定魂粉末把小鱼尾治愈后,这个婴儿日胜一日的可爱,金靓姗对她爱不释手,片刻都不想分离。
其他十二位秀女十分优雅地整理好发饰、衣物,优雅地后退至交椅前,慢慢坐下。吴五莲总算把发髻弄利索,但弄掉了两支釵,随意地插在自己的长衫绳结上,哐的一声一屁股坐上椅子。
皇帝看了看吴五莲,又给坤宁宫主事递了个眼神,坤宁宫主事看向另一侧的梁秀殳。
梁秀殳会意,高声叫,“宣——刑部员外郎家媛,吴五莲,向前面圣——”
吴五莲才坐下,就被叫起,衣服还由插在长衫绳结上的釵牢牢勾住。
外人看来,站起来的这位姑娘狼狈不堪地和自己的衣服发生着撕扯,吴五莲却毫不在意,所幸连牵扯住的衣物也一起用釵穿上,走向前。
“你就是吴五莲?”皇帝面带微笑地看向她,问。
吴五莲先行礼,才抬起头望向皇帝,“回万岁的话,小女不淑,正是刑部员外郎吴秉通之女,吴五莲。”
“真人竟比画像之中更像李敬妃,哈哈。说说吧,为何入宫应召九嫔补缺啊?”皇帝朝一侧的郑皇贵妃说了一句,又回头看了一眼李敬妃,笑着继续问吴五莲。
“小女并非为参选九嫔而来,实为无能家兄……”吴五莲按照瑛儿前一晚的提示,将自己入宫的理由改为为家兄谋得一官半职,以圆父母心愿。自己也确实不敢造次,妄图成为九嫔,只面见万岁一眼,就心满意足了。
面见万岁一眼的这番话让杨彤萱倍感熟悉——其实就是当日她对郑皇贵妃说的那一番话,稍微变了变的版本。
太后假装与皇后对话,实际是对皇帝说,“方才所见,此女金缕长衫之结扣上,可是插着两根金钗?怎已入终选,仍有这邋遢习惯?”
皇后笑笑,“想是方才起舞用力过猛,将金钗甩了出来,臣妾倒觉得此女直爽大方,虽无前回九嫔之相,倒也令人眼前新奇。”
金靓姗接过皇后的话,“新奇倒新奇,可这入宫由来却听得奇妙,家父已是从五品刑部员外郎,家兄再不济也不至于落得无处可去的下场,如此怎显得我大明不肯用人才似的?”
三个女人一台戏,你一言我一语之间都是对吴五莲的“不满”,皇帝有些舍不得地再看看了注意力仍在腰间金钗和结扣上的吴五莲,叹了口气,朝梁秀殳摆摆手。
“吴五莲,入座——”
吴五莲本想,和万岁的对话怎么也要持续个一刻两刻的,结果自己才说完这三两句,竟就结束了,心中自然欣喜,向后退着走时没注意脚下,“哎哟”一声仰面朝上摔在地下。
“啧!这步伐,成何体统……”太后厌弃地又补上一句自己的态度,一时周围无话。
金靓姗见吴五莲坐定,忙看向瑛儿。明白其中意思的瑛儿,默默地走到比较靠近外沿的何汀身后,附身朝她耳语了几句。
就在何汀立马站起来的片刻,金靓姗抱着小鱼尾也突然站起,“哎呀,这可如何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