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人互诉衷肠的早膳用罢,旁观者成分更多一些的何汀先一步走出大门外等候,在前方引着。
何禾沿明红色的步毯,郑重其事地一步一步走向何家大门,文熙瑶在身后陪着,一直提醒她要径直向前走,切莫回头。
脸上还挂着大哭之后仍然未干的泪迹,若不是母亲一早答应,会将她一路送至行宫门口,这才缓和一些。
无论之前在内心做过多么充足的准备,这时真想到要离家多年,甚至再也不返了,她的眼前瞬间划过十五年在何家之中的点滴。
虽清楚知道生父并非何宁,却亦连脑中记忆里那位年轻一些的男人的姓名也不知。
就算已知那是生身父亲,但更知过去十五年,关怀自己长成的人是何宁——若不是认清了自己的生世与“必复之仇”,何禾也宁愿选择留守家中,安分平凡度过一生。
踏上何一与额外雇来的另一个车夫共驾的两马马车,马车后跟着一顶两人端着的、红缎作帏,辅以垂缨的女轿——这是为了快到之时,便于何禾跨下载具,优雅走向行宫,特意准备的。
何宁和苏氏的目光所及之处已经只剩下何禾娇小的背影,文熙瑶转身行礼,替女儿谢过老爷和大夫人,踩上踏脚的矮墩儿,后何禾一步上了马车。
何禾不得回头,因此不便在马车中拉开帘子往家中看,只能尽可能地在车中放大声音,“爹爹、夫人,尊上二位十五年养育之大恩,禾儿结草衔环,永世不忘。他日若禾儿得遂己愿,定将涌泉相报。汀大姐,禾丫头亦感你长此以来的伴随,若能再相见,再与你姊妹相亲。禾儿在车中叩首,就此与三位别过了。”
苏氏更咽良久,此时声音正从喉咙之中硬挤出来,“禾儿,在行宫之中要你贵兄照应着你,别让你处处受短啊!”
何汀就在车边,干脆踏一步上车,半跪着与何禾抱在一起,涕泪横流,“禾丫头,凡事切莫操之过急,自己要紧,若不得遂愿,返回家中自有你汀姐姐陪着你呢。”
文熙瑶本想刻意压制感伤情绪,此时看到姐妹二人抱头哭在一处,再无法忍住,泪水如破堤一般从眼眶涌出,只得用帕子捂住嘴,缓缓出声。
马车在驭马声中向前行进,渐渐驶离何家。
这时何宁才与苏氏快步走到门口,远远眺望着远行的马车,心里默默为何禾祈愿在行宫之中一切顺利。
而在目的地行宫之中,已经为了早膳忙碌两刻钟有余的伊士尧像感应到什么似的,突然在灶台前后背一热。
在此之前,他仍在琢磨头一晚与郑皇贵妃面对面对谈的事,说是对谈,因为有韩五莲在场,一时却没能说上几句关键的话。
倒是确定下一件事,即是或许这十天过完,郑皇贵妃还要带着皇三子去桂禾汀楼坐坐。
对于早把何家和桂禾汀楼当做自己主场的伊士尧来说,这两处地方象征着无比大的安全感,而另一位现代人要到那儿去,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正就这件事浮想联翩,门外传菜的三个太监准时恭恭敬敬地来到跟前。想必是过去一天,郑皇贵妃与皇长子对餐食的满意程度,改变他们对何御厨从里到外的态度。
“何御厨,今儿备下的都有何餐食啊?”其中一个没话找话。
伊士尧本来对这些太监的态度也不敏感,这时他们既然凑上来问,免不得直接回答,“鲈鱼馅儿的鸡汤馄饨,几味春菜馅儿的饼子,菊花残瓣裹的炸糕,豆馅儿的糯米团子,喏,其它就还有这几碟小菜,都能看见。”
他指了指一旁桌上已经准备好的早膳,将吊出鲜味的鸡汤调上葱姜末,浇在干捞的馄饨上,再滴上几滴,“齐活儿了,传吧。”
伊士尧手上沾了点油渍,甩甩手没弄掉,又直接擦在自己衣服上,正巧碰到了除了睡觉,一直都随身携带的定神纸包上,想到何禾今日就要入行宫,他赶忙叫住最后一个传菜的太监,让再等片刻,还有一道料理未备好,片刻就得。
饭甑中还余了些做炸糕的白米、糯米混合蒸制的饭,他用木杵将混合米饭快速舂成糕状,手中沾过用肥肉和香料熬成的板油,将舂里的糕状物体揉成半拳大小的年糕。
突然想起缺点什么,嘴上说着“稍候片刻”,却自顾自的冲去了花园。
太监还在愣神的功夫,伊士尧已在花园的水池边了,水池之中此时长有才发出的荷叶,他探出身子,勉强够到两片比手掌略大的,摘下之后又快跑回了膳房。
见何御厨风风火火的,有些心急的太监也不便催,只求了另一个传菜的太监把手里的东西先传了去,自己慢慢等着何贵。
伊士尧清洗好两片荷叶,其中一片包裹住刚才揉好的糕团,细细地继续隔着叶片揉搓,待雪白的糕团上出现了淡淡的荷叶绿色才停下来;之后把手中这片荷叶垫在盘底,将九个糕团摆成塔状,撒上白糖,最后用另一片荷叶盖住。
“有劳公公静待多时,这道菜品如此方得了。”太监脸上的表情与此时一副大势已定神色在脸上的何贵形成鲜明对比。
“何御厨,恕小的多一句嘴,如今手中这荷叶包着的,莫不就是每逢年节家家户户都要制的稻饼年糕?”
“正是此物,如何?”何贵脸上一副自鸣得意的表情更是让太监不解了。
“如此……小的该如何对娘娘欲殿下解释此一道?”
伊士尧招手让他靠近些,把其中道理说给他知道,太监仍满腔不解,但时候不早,只能记下何贵的说法,急急朝大殿直接去了。
“何贵真是这么说的?”郑皇贵妃揭开荷叶,挑起眉毛,看着塔状的浅绿色年糕圆子,反问站在一旁的太监。
“小奴一个字都不敢传错,正是何御厨亲口所言,‘这一道原食谱中没有,只为这秀女初选所制’。”太监战战兢兢地努力回想,脑中仍旧是这一句。
瑛儿夹起一个放在郑皇贵妃碗里,“娘娘不妨先浅尝看看,又或是何御厨在这年糕之中,藏了什么玄机呢?”
她昨晚借梁秀殳的光,尝了一碗碧凉乳,深感何贵料理菜肴的技巧之高,此刻猜想他一定是在这平平淡淡的年糕之中,藏了什么足以让人惊艳的东西。
金靓姗半信半疑夹起碗中浅绿色的年糕,正要轻咬一口,急不可耐的皇三子自行拿过一个,大口咬下一半在嘴中咀嚼着,嚼到一半费劲地咽下,看着手里剩下的小半。
“玄机我是未见,但此物不同于平日所用稻饼,似无往常细腻,甚是难咽。”皇三子前一日刚吃过何贵所做的午膳、晚膳,如今的早膳除了这年糕,其它几样都味道绝佳,心想定是他在制作此物时未用心,就把已到嘴边的苛责咽了回去。
“于此稻饼年糕,小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最后一个传菜进来的太监听到皇三子的话,想起何贵匆忙准备年糕的事。
“怎么?这稻饼还有何说道不成?”皇三子把手里剩下的半个嫌弃地撇在碟子里。
“娘娘和殿下眼前这糕饼,属实是何御厨匆忙赶制的,小奴方进殿中才知,今日食谱并无此一道,实是他临时起意另加的。”太监的头垂得很低,诚惶诚恐。
“好大胆子……”瑛儿听闻何贵擅自往食谱中加菜色,气不打一处来。
“先别忙,”金靓姗咬下一口年糕,“你们一直稻饼、稻饼地叫着,我还以为此物与年糕有何不同,原还是年糕。”
她又掀起垫在盘底的荷叶,口中透出微微的荷叶草气,心中已晓答案,悠悠然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