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禾在疼痛造成的恍惚中,孤身一人躺在后殿正殿中,与被褥紧挨着的背上浸满了冷汗,自己眉间的剧痛越来越强烈,像要将头颅从中间撕开一样。
而意识也未算得完全失去,还能感受到周围的动静,听觉仍旧灵敏,正殿中秀女的朗笑声、低语声以至于用膳时的轻微咀嚼声都能辨明。
可颅内只是疼,脑中的记忆混乱不堪,一会儿是在被木尺比着选秀女,一会儿是在母亲腹中的视角观察何家院中的一切,一会儿是和汀大姐在院子里采花,一会儿是迷失在某个莫名场景,一会儿是伊士尧和自己对坐着商量如何要来定神……
定神……此刻正需要定神来缓解头疼,虽未用过,但她依稀记得母亲就是用定神医好了自己,那个和尚,背了个木葫芦,破衣烂衫,脏兮兮的,就是他送来的定神。
她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四肢拼命用力支撑,明明有起身的感觉,眼也睁不开,却知自身完全没有从床铺之中挪动分毫。
越显模糊的意识中,透出一丝无人上前理会、无人前来救援的恐惧。
伊士尧听到杂役太监所说的秀女都要被接去皇宫,手不自觉地伸向衣襟里的定神纸包,失手被与纸包一起放着的针戳中,疼得身上一紧。
大声“嘶”的一叫,把杂役太监吓了一跳,“何御厨,您这是怎么了?”
伊士尧捏着螺纹针戳中的指尖,“无妨,秀女初选还未完,因何就要接入宫中?”
“嗐,何御厨想必还未去过后殿,”杂役太监四处看了看,“后殿拢共大小十数间房子,如今腾空就只够百来人齐住,百来人平日起居……就拿中午之吃食,您看看传菜花去多少辰光。不只无法住下,这行宫里如今有了郑皇贵妃娘娘和三皇子殿下,众人皆在为此二位尽心尽力的,更无人照看这些秀女,只得自顾冷暖。入了宫了,上头就是万岁和各位娘娘,下边儿的太监、宫女啊,好赖会对‘将来的娘娘们’多用些心思。”
“有理。”伊士尧默默点了点头。
杂役太监一时无话再说,趁何御厨愣神的工夫,悄么声儿地从一旁去往别处闲扯。
前殿门外广场一切如常,监场台上少了些晌午之前的欢快气氛,每个人都在仔细浏览,甚至有些兢兢业业地审阅手头厚厚一沓秀女名册,对从隔间内内监送来的补充资料也格外认真对待,再决定“可”与“否”时都下意识地去看一眼端坐在诸人中间的郑皇贵妃。
她的脸色和眼神往往成了监场官们的参考标准,在这般氛围下,内监和官员们深感时间特别漫长,而金靓姗反而像找到处理秀女初选的节奏似的,觉得还没怎么,第三场就结束了。
在回大殿用晚膳前,她望了一眼正往西边下沉的太阳,心里透出一丝落寞。
礼部、户部的官员们此刻如释重负,就等着郑皇贵妃起身站起,各人行礼问安,这漫长又忐忑的一天就结束了。
梁秀殳让人将整日进入中选的秀女编号、姓名、家世都整理成册,当场快速诵读一遍,初选第二日的所有关于秀女初选的事项就此了结。
官员们胸中憋着一口气,只待望着娘娘的雍容背影消失在视线中,就一股劲呼出来。
梁秀殳恭恭敬敬地跟在郑皇贵妃身后——在一日事务出现明显纰漏之后,跟在上官后头随时等候吩咐,才是弥补失误的态度,这也是他在宫中许久练就的某种处事之道。
“你随行跟来,何事?”金靓姗听到身后有不同于平时的动静,回头看去才见梁秀殳。
“小奴此后并无要事,到娘娘跟前伺候您用晚膳,正好。”他的言语和表达之意确有谄媚之感,但眼神平淡,表情冷静。
“可,那你待着,也别伺候了,晚上留于我与洵儿一旁,和瑛儿一同用膳。来个人,去膳房给他俩单加俩菜,红焖羊里脊,芜菁炖黄芪鸭子。”
两道菜分别是瑛儿与梁秀殳喜吃的东西,梁秀殳因郑皇贵妃此举便知,娘娘对午前之事已不甚在意。
“娘娘,午前听人传话言,有内监与稳婆各一名,需领十五廷杖?奴婢此时去安排否?”瑛儿和梁秀殳对视一眼,替他继续修复在娘娘心里的好感。
“娘娘午前才言,让彼二人自己来领,若不自来,我自有办法让他二人领罚。”梁秀殳话虽然是对瑛儿说的,身体却朝向郑皇贵妃。
金靓姗仍旧如前一日那样“哼”了一声。
一行人行至大殿前,瑛儿准备要人传菜,还没开口,从走廊转角跑来一人,神色慌张,眼睛直指梁秀殳,又看到站在他身前的郑皇贵妃,又转身欲走。
梁秀殳与跑来那人四目相对,显然知道是朝自己来的,看那人神色就知不是什么好事,心里一边想着这一天到头,点儿是真背。
眼下郑皇贵妃就在跟前,无论怎样,她也都见到有人匆忙跑来的这一幕,而梁秀殳作为行宫中管事的,明显有事发生又不去理会,一定又会招致娘娘不满,于是他大喊一声,“站住!”
“娘娘就在眼前,竟转身就走,何人允你这混账东西有这般规矩?!”梁秀殳主动向前,走离郑皇贵妃一行人一段距离,示意让那人走过来单独跟他说。
金靓姗本想发问,见梁秀殳主动过去,自己在监场台坐乐一天,也乏,不想管其它的事。
于是叫了声瑛儿,要她差不多该把皇三子找来用晚膳了,自己转身进了大殿。
匆忙来找梁秀殳,现在害怕地站在他跟前的太监,是从后殿一路奔向大殿的,见郑皇贵妃完全走入大殿,不等梁秀殳凶他,就主动开口。
“公公,大事不好!”太监神色慌张到极点,有些六神无主,“后殿出大事了!”
梁秀殳心想果然没有好事,强忍着想叹气的欲望,听说是大事却完全提不起劲来听,“何事值得如此大惊小怪。”
“后殿、后殿之中,有才入选的秀女似已……殁了!”之前离得远,现在离近了看,太监整张脸都注满了惊恐。
强装云淡风轻的梁秀殳听到有秀女死了,险些没站住,“殁了?何人殁了?”
“后殿传是前光禄寺卿家中庶女何禾,此时已有御医在后殿之中,小的是被老爷们支来讨公公你的示下。”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示下,善后啊!”梁秀殳心里本想若是他人,尚有余地可一缓,谁知这事正摊上的是这何禾,一时心中焦火上涌。
“人已殁与否,尚还未……还未确切……”太监往后挪了两步,“只是后殿在传,秀女何禾窍中有血,脉搏微弱,已无生人之相。”
即使他退后两步,还是被梁秀殳一巴掌盖在脸上,摔倒在地,刚站起就被骂到,“不知所谓的蠢货!问清了再来!怕是你连秀女之名也未曾知清楚就跑来传了!”
“秀女之名,小的确知是那何禾,后殿非相关人等此时不让入,就连其他老爷此时也只得站在门外,门内又在将几殿秀女聚在一处,实混乱非常。”太监捂着脸,略带哭腔。
两人正说着,从大殿与后殿之间的走廊又疾步跑来身着青袍、绿袍的几人,口中无遮无拦地喊着,“梁公公,不好啦,前光禄寺卿之女何禾,在后殿中……”
梁秀殳正准备抬手让他们把声音放下来,身后却传来此刻他最不想到听到的声音之二。
“何事不好?方才你们可说的是今日选入中选的秀女何禾?”皇三子被瑛儿找来前殿用晚膳,此时刚好走在梁秀殳背后。
梁秀殳彼时正与太监着急,眼睛又看向青袍、绿袍迎面走来的人,完全忽略身后有人。
他猛地回头,皇三子又问了一次。“方才说的何禾在后殿中如何了?”